“尚书所言可属实?你一个九层台的掌司,遇事不予朕言,不予秦姝言,竟去找我朝首辅?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刘笙沉声问道,“今日朝上,你若有半句虚言,朕定会活剐了你。”
“小民,昨日起便不是掌司了。”男子的眉眼中掠过一抹哀思,“长公主在台册中...除了小民的名字,所以陛下也不必担心是长公主指使。”
“用台中之人,搏一个区区证据。这种事,她做不来,也不会做。”
身后有臣子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你一个身无官职的区区庶民,说的话如何能算?何况你若是没有过错,怎会被长公主驱逐?一个犯有过错的人,吾等又怎知你不会再...”
“是,小民确实犯过错。”
鸣泉苦笑一声,“小民对长公主殿下,心怀愧疚。可小民没有叛主,亦不曾后悔。”
“正是因为愧疚,便想将自己知道的、看到的,都说上一说。可惜昨夜就没了掌司腰牌,小民再也无法踏进九层台,更无法进宫言于陛下。”
“幸好,祁尚书的府邸,并没有太高的台阶,小民区区庶民之躯,也可以踏入。”
他这样决绝的姿态,是刘笙和孙无忧都没有料到的。
他感受到四方的视线,想到昨夜女子清冷的面庞,满含失望的目光,便不由得落下一行清泪,向上方叩首道,“陛下,尚书令所言,皆来源于小民。小民愿意作证,也愿意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只停顿一瞬,他倏然高呼道,“小民愿入刑部受审,以证所言为真。”
祁牧之闻言回首,显然没有想过他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刘笙嫌恶地挥了挥大袖,“如他所求——审,生死不论。”
刑部尚书王佩会心一笑,拱手道,“臣领命。”
祁牧之不忍再去看,只道,“陛下,是否该...”
“朕知道。”刘笙不耐打断,扫了眼仍然镇定自若的孙无忧,见他无慌乱之色才转头道,“如此,就该轮到兵部,李侍郎了。”
李纪亦是抬首望了一眼孙无忧,得不到回应才拢了拢袖子,遮盖住颤抖个不停的手,“臣在。”
“说罢,这不都等着你站出来说呢吗。”刘笙在王座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瞥了阶下一眼,丝毫不担心他会供出谁来,“说一说,有没有做,做了什么。”
“臣...臣没有,陛下是知道臣的胆子的,臣怎么敢欺瞒陛下...”
刘笙摊手,嬉笑一声,“喏,他说他没有,众卿还有何话要问?”
“陛下!这怎么能...”
“祁公急什么。”刘笙已经打定了主意,“搞不好,就是那鸣什么,鸣泉?就是他诓骗了祁公,祁公也不要被小人蒙骗太深了,到时伤及自身,何苦。”
祁牧之当即一甩大袖,“臣是国家之臣,若事事担忧伤及己身,干脆辞官返乡算了!”
“诶,怎还动怒呢。”刘笙一笑,“祁公可是父皇留下的首辅啊,说辞官便辞官,叫天下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朕的过失呢。”
祁牧之强压着这口气,“臣不敢。”
刘笙唇角一勾,已现满意之态,“不敢就好,那就...”
“但臣身为国家首辅,顾命之臣,只要在这个位置一天,就不允许有人这般蛊惑君王,祸乱朝纲。”
刘笙的脸色彻底阴冷下来。
他不明白,祁牧之到底想做什么。
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一定要这样与他作对。
那人的脊梁直挺得仿佛千斤都压不倒,直挺得令他生厌,他恨这个公然和他作对的老头子,恨先帝明明已经大去,还不忘留下几个管制他的人。
“臣想请问李侍郎,既你说你没有,那便当做你也是被诓骗的罢,那么诓骗你的军报在哪?只要侍郎拿出来一观,确认发出军报的人,传递军报的人,此事,便与侍郎无关了。”
李纪身陷慌乱,目光直向孙无忧寻求答案又皆是无果,陛下的态度也难以判断,他无措着,“这...军报应还是在兵部...下官没有说谎,下官是照军报所书,如实上奏的...请陛下明察!”
他不停地衡量着这中间的厉害,秦姝固然得宠,可孙无忧在朝为官,圣宠也不逊色于她,重要的是...陛下会不会真的将他舍弃...
他不想失去孙无忧这个往上爬的梯子,更担忧陛下因此对他生厌,以此不再重用。
可如若他真的被舍弃,那便是连命都不会留了...他会和刚刚被拖下去的那个庶民一样...
刘笙比谁都清楚那所谓的军报是谁所书。
所以,他不会同意调取军报的。
思量间,孙无忧贸然出声,“何必如此麻烦。”
“兵部的军报繁杂,想要调取定然不太容易,想必以首辅的急性子,是等不了的吧?将长公主召来,问明真相,不就知道谁在说谎了。”
祁牧之立即喝道,“放肆!公主千金之尊,天家贵女,刚刚才平叛回京,尔等是什么身份,也敢问话于长公主?”
孙无忧冷笑一声,仍垂首回道,“虽有冒犯,但长公主不仅是天家贵女,更是陛下的臣子。既同为臣,又如何不能一问呢?”
刘笙想到了。
倘若从秦姝那能打消了祁牧之的念头,这便是最小的代价。
他方才犹疑着没有提出,不仅因为此事他对她有所隐瞒,更因为他的疑心。
如果她反口将事实公布...
不,她不会。他想到那个轮椅上的少女,便倏然笃定了。
第076章 舍弃(2)
祁牧之的忠直与刚正, 无疑是这个时代中最突兀最执拗的一笔赤色。
秦姝坐于妆台前,朝着那铜镜中目露凄色的女子浅浅一笑,又向外唤道, “进来吧, 为我更衣。”
此番不是除去孙无忧的最好时机,如果单单由她来谋划,一定会有意忽略孙无忧先前的恶行,先将大军送上北境。
但她知道,祁牧之冒然发难是意识到了那人的野心与歹念,京中局势变化莫测,晚一日解决国家佞臣,边将与万民就多一分倾覆的风险。
他如此作为, 并非不清楚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如果这便是祁牧之的道, 她一定不舍得毁其筋, 伤其骨。
他有他为人臣子的执着,她也有她立身于世的原则与初心。
临行前,女子蓦然回首, 回身去屉中取出一支狭长的木匣, 交到簪月手中。“替我守着她, 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她踏出九层台的门, 也不准任何人踏入九层台的门。”
簪月颔首称是,目送她安稳坐上马车, 才有心思拨开匣子。
里面安放着的,是一支崭新灵巧的长鞭。
朝会仍在继续。
“陛下当真, 要包庇小人到底吗。”
刘笙冷笑,“难不成但凡有不如祁公之意的地方, 便都是朕的不是,但凡有不与祁公为伍的臣子,便都是小人吗?雁过留痕,定罪皆需证据,祁公虽为首辅,但也不要太霸道了。”
孙无忧亦道,“祁公别急,去请长公主的内侍已经出宫了,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祁公还是想想,该如何处置那个诓骗陛下与群臣的前任掌司罢。”
祁牧之自嘲笑笑,铁打的证据摆在众人眼前,不仅无功,竟还要背负恶名至死,这便是当朝对于人证的处置。雁过留痕,但痕迹也终究要被长夜吞噬的。
“君臣相疑,从古至今都是大忌。”他垂首道,“可君臣不疑,小人便会逾矩。陛下登基后,一心包庇依赖身边近臣,可曾想过在这近三个月里,多少决策是出自于陛下本心,多少决策是他人鼓动?朝野为何而不安,民心为何而惶惶?陛下当真要一错再错吗!”
还不等刘笙将此话听了个十成十,孙无忧当即一声叱问,“祁牧之!你对国君竟敢如此放肆,仗的是自己辅臣的名号吗!还是说,你笃定长公主殿下所说的真相会不如你意,便要垂死挣扎一番,临了也要离间吾等君臣?当真是好毒的心肠。”
“孙大人说的不错,本宫还未至,祁公着什么急呢。”
秦姝的出现,着实让一部分人心中定了定神。
但这一部分人,最不包含的便是祁牧之的门生,乃至于朝中所剩无几的清流。
顾琛本还对秦姝的立场报以希望,可看她此刻的架势,还是生出几分担忧,轻唤道,“殿下...”
秦姝回以淡笑,“顾琛大人,许久未见,您得空还是要多来府中走动走动。”
顾琛眉头一跳,不知她何意。
刘笙倒是满意极了,她这样悠然,在朝堂之上公然替他拉拢官员,便是真心的奉他为主,此事闹到她这里,也该当结束了。
“阿姝来了,那便...”
“陛下。”秦姝恭谨施礼,“臣,来迟了。”
孙无忧的得意之色已浮在面上,见状微微侧身,那双毒辣的眸光落在女子身上,“长公主殿下来得正好,祁尚书被小人蒙蔽得好苦,将一个庶人的话拿到明堂上来公论,若不是辅臣之尊,恐怕此刻早就被...”
“孙大人,一个庶人的话,真是让你见笑了。”秦姝淡淡道。
“小姝!”祁牧之回首,本还欲说些什么,最终都化作一声轻叹。世事如此,又如何能怪得了这个孩子呢。
“大人耳中容不得庶人之语,就是不知,能否容得下本宫的话呢?”
“说起来,也真是这位庶人不通政事,入堂作证竟也不知要带上证物,这种东西,在九层台内难道不是一抓一大把吗?”女子的话令在场之人无不惊惧,“哦,是我忘了,他回不去九层台了。那便由本宫,替他奉上罢。”
刘笙有些难辨她的神色,蹙眉警示道,“阿姝。”
秦姝似笑非笑,面朝正中,“只是在此之前,臣想请问陛下,听闻先锋军不日将抵达北境,那么供给北境的中军,要何时出发呢?”
刘笙笑意一僵,恩威难测。
秦姝在要挟他。
他没有按照先前的约定,将十万大军全部派往北境,只给了他们五千军先行,所以她一回来就要挟他,如果他不如她的愿,她便要逼他舍弃孙无忧,舍弃要砍向祁牧之的利刃。
谁给她的胆子。
男人
的手死死扣在王座上,指尖因力度而发白,额前青筋已起,他死死盯着她的眉眼,“阿姝,北境近日的战报上,也没写过丢了哪座城池罢?”
“陛下说的是。”她仍然笑。
“既然不急,那在京城多整顿整顿,择选将领一事朕也需要好好思忖,等此番了结了,再择将带兵启程,如何?”
秦姝不慌不忙地提起前襟,双膝触地,向他拜了一礼才道,“陛下方才说,近日不曾丢了城池,此事为真。只是我大宋本次出征,大抵也不是为了一城一池罢?”
“陛下若问从魏国于北境起事至今,我朝有过什么损失,臣倒是可以为陛下详解——迄今为止,滑台、虎牢关皆已受过魏国侵袭,在臣平叛的这几日里,滑台险些被攻陷,多亏了虎牢关守将毛将军及时调遣三千人马救援。然陛下可知,今日魏国皇帝已经领五万军前往滑台,只待从此突破口占领黄河南岸直入我青、兖腹地,若此二州的百姓尽成奴隶,建康城该如何自保?靠着中军在城下死战吗?”
“另,择选将领一事。”她沉声道,“臣愿北上。”
朝堂上对于边疆军事的消息闭塞,或者说,将心思放在此处的人并不多,纵使清楚此战的重要,但也不能全然悉知是有多么紧迫。
秦姝知道,是因为早在扶摇阁出事的那些日子,听讯司就已有大半派出北境了。
她的消息,比前线的军报还要快,还要早。
她在此处剖开真相,不仅仅是说给刘笙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