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哂笑着,抹了一把脖子,冷瞧着指尖上的血迹,玩味道:“曾经差点死在我手上的人罢了。今日竟险些着了你的道?”
簪月一招不成,不肯罢休,抬手又去近身相逼,尹清徽虽碍于有伤,可功力不减,本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面对女子毫无章法的招数,顷刻间就占了上风。
刘笙原本还愣愣地望着雪地上的少女,不知怎的,忽出言喝道:“簪月,放肆!”
簪月微微侧目一瞬,手上动作竟丝毫不停,置若未闻一般。
这倒令尹清徽颇为意外,抵挡的动作不紧不慢,还有闲暇开口道:“身为陛下直属的九层台掌司,你敢不听上命?有意思。”
簪月只道:“若能杀你,我为姑娘陪葬又何妨?”
“还是个小姑娘,沉不住。”尹清徽笑道,动作忽而发狠,招招不留情面,不等簪月反应过来这变化,便趁势一个翻转。大袖拂面晃了簪月的视线,等回过神来,她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他面前,喉咙已在男人掌中。
她顿时如他掌中鱼肉,动不得分毫。
男人一面瞄着侧后方皇帝的动静,一面朝簪月冷哼道:“遇到些事情,就乱了心智,你想杀我,起码也该抽出你那鞭子不是?”
顿了顿又恍然道:“是了,是本天师上次一不小心就将你的鞭子扯断了,看来是没鞭子用。”
簪月静静屏息,知晓方才是自己大乱,也不与他争口舌,言道:“怎么,难不成你敢杀我?杀了我,我家主子饶不了你。”
尹清徽的手缓缓收紧,低低道:“尹某的掌下,从无一人能逃脱两次,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簪月目中空空,顺着岳听白死前的目光,抬眼望向天际,感受着呼吸愈来愈加的不顺畅,她出奇的没有慌乱。
“还不住手吗!”侧后方的帝王终于发话。
尹清徽的手一顿,却没有松开,回应道:“她方才可是连陛下的话都听不进去,陛下还要留她?九层台被这样的人掌事,陛下心中就不忧虑吗?”
未得到回应,他继续道:“且她口中的‘主子’,也未必是陛下吧?等到长公主殿下从边关回来,身上担着保卫家国的荣耀,再有这么一帮忠心的台间,居功自傲可怎么是好?臣这就为陛下清理门户。”
刘笙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赤着双足,身形却不如刚才那般彷徨懒散,每一步都像是千斤重,他走到岳听白近前,又转过身来面朝着尹清徽二人。
声音不大不小,目光深沉得不似平日,他道:“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杀了岳听白。”
尹清徽蹙起了眉头,“她窃听臣与陛下言语间的机密,陛下忘记了?如若那件事被传开,陛下损失的可就...”
“簪月,过来。”刘笙不耐道。
尹清徽咬咬牙,这个关头他倒是不好和刘笙翻脸,只好松了手。簪月勾了勾唇角,冷笑着从自己身前退到刘笙身后,目中挑衅,几乎令他恨得牙痒痒。
他妄图警告这个小皇帝:“陛下,今时不同往日...”
“是啊。”刘笙慢慢走近,忽而抬手将身前碍事的前襟提起,抬起腿直朝着对面之人的腹部正中,力道之大,竟将尹清徽整个人踢得腾空而起,潦倒摔落在地。
“你...”
“今时不同往日,你真正的主子萧鹤明要回京了,你就开始不听朕的话了,是吧。”刘笙眼中轻蔑快要将其人踩扁,怒喝道:“朕早就说过,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伤害岳听白,你拿朕的话当做什么!”
民间早有传闻,这位少年帝王在政事上虽无为无能,琴棋书画也一向不善,可却自幼力大无比,尹清徽在皇宫呆了这么些日子也不得见,今日倒是实打实地见着了。
可惜,这是自家大人返京的关键时刻,他是绝对不可和皇帝起大冲突的,若是因此坏了大人的事,他死不足惜。
“岳听白死了,你知不知道对朕来说意味着什么?”刘笙不想理会他的盘算,只恨不得杀了他,“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这是在算计朕,你是在找死!”
尹清徽稍稍垂首,做足了姿态,言道:“陛下想用岳听白牵制长公主,无非是因为陛下当时身边无忠心得力之人可用。可如今不一样了,陛下厌恶的辅臣死的死、伤的伤,长公主殿下大权在握,如若此人有谋逆之心,岳听白一个小小女郎又能牵制住她什么?”
“簪月,你先回吧。这件事,朕会给阿姝一个说法,至于旁的,你自断吧。”刘笙淡淡道。
簪月称是,毫不犹疑。
见其屏退左右,尹清徽心中暗喜,继续道:“陛下要再扶起一人,一个能抗衡得了长公主权势的人!萧大人便是最佳人选,唯有将萧大人重召回京,朝中势力才能达到平衡,这才应该是陛下的帝王之术,不是吗?”
见刘笙无言,他忍着腹部的疼痛跪坐起来,再接再厉道:“若岳听白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她今日竟敢窃听朝中政事,若是因此阻碍了萧鹤明大人回京和流民的处置事...孰轻孰重啊陛下!臣一心只为陛下考虑,恳请陛下明察!”
他言辞恳切,就是笃定了刘笙会被他一席话说动,笃定刘笙这个性情乖戾的小皇帝,只要看见自己的王座能坐得安稳,就不会计较那些旁的。
刘笙垂眼瞧着他,听着他说完那些话,良久才喃喃自语道:“你跟着朕这么久,却也看不懂朕。罢了。”
“陛下说什么?”
尹清徽眼睁睁看着那小皇帝蹲坐在自己面前,朝自己的腹部伸出手来。他本能的往后一避,小皇帝也不恼,转而拍了拍他的肩。
他以为刘笙是听进了他方才的话,可还不等他笑着站起身来,便觉肩膀一疼,是刘笙使了力,故意让他站不起来。
“陛下?”
刘笙的目光稍显颓然,语气却不由质疑,“岳听白算个什么东西,簪月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阿姝对她们的在意,这些人在朕的眼里,就什么也不是。”
尹清徽忽而心中一寒。
“你方才说的,都有几分道理,也都可以算在朕的考虑之内。可惜你终究不知道,朕最想要的是什么。”刘笙面上平静,手中力道却使那人神情渐渐扭曲,几乎快要痛呼。
“朕将岳听白交给你,是看重你,你却把朕的大事给搞砸了。”他轻轻道:“你知道簪月方才为何不惧吗?因为她清楚,朕绝对不允许,你一错再错!朕也绝不允许阿姝因为她们而仇视朕!她愿意做阿姝的出师之名,朕却不愿意毁了阿姝和朕之间的情谊。救下她,留着她,她才会向阿姝转达,方才真的只是你的过失,而不是朕的。”
即便尹清徽因疼痛而咬紧牙关,听到此
话也耐不住出言:“难道陛下心中,帝王宝座的安稳还不如与那长公主的情谊重要吗!长公主只是先帝养的一只鹰犬,这样的女人,只要给臣时间,臣便可为陛下再培养出一个替代品来,陛下又何须为了一个身后连母族都没有的女人费心劳神?”
刘笙嫌弃似地收回手来,尹清徽这才如蒙大赦,伏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只见刘笙站起身来,俯视着他,“看来是朕太过宠信你了,纵容你狂妄到这个地步。你莫慌张,朕今日不杀你。你洗好了脖子,留着等阿姝回来出气罢。”
他抬脚便走,实实在在的令尹清徽觉着惶恐,“陛下!陛下!臣为您殚精竭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陛下!”
“哦,对。”刘笙停步,侧眸睨着他,“你说这样的事,你家萧大人能不能保全你?有趣有趣,那就看萧鹤明和阿姝谁先回京了罢?看你这颗头,究竟留不留得下。”
不理会尹清徽的周身颤抖,他唇边忽勾出一抹笑来,笑意染上了眉梢,“说不准,因为岳听白死了,阿姝就不会再走了呢。若真能如此,即便你死了,朕也追封你为侯爵,嘶...哪怕封王也成,你说好不好?”
第102章 指日可待
这场雪, 下得好大啊。
大颗大颗的雪花直往簪月的眼眶里涌,本就被寒风吹得有些睁不开,如今每走一步都觉得视线更加模糊, 雪花被目中的温度所融化, 争抢着从眼眶骨中流淌下来。
连上天也觉得,她可以哭一哭吗?
这样大的风雪,就快要将她吹倒了,她有多想抱着岳听白就那样卧在雪地里,可她不能。她没忘了,九层台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主事;她没忘了,岳听白是为了什么而死。
她冒雪从宫门一路疾行,上涌的恨意使得周身冷得彻骨, 凭借着身体本能驱使着马儿带自己抵达卢氏府邸, 等到牌匾上的“卢”字映入眼中时, 翻身下马,踉跄着扑向那红门,重重的敲击。
卢府的小厮来得很是快, 片刻便为她开了门, 可瞧着一向雷厉风行的九层台掌司如此凄清, 满身白色顿时晃得人慌了神,几个小厮将人拉起来, 忙问道:“大人可是有要事...”
“卢棂...烦请通禀卢棂夫人。”额发上的雪有些融化,打湿了她鬓边的发, “听白姑娘,亡故了。”
卢棂是秦姝信任之人, 虽未身居朝堂,可鼎鼎大名在朝中臣子中的位置举足轻重, 又与听白的姑母结缘,除了她,簪月还真不知道要将这件事说与谁、交付给谁。
卢棂闻讯赶来时,簪月已在堂前端正落座。卢棂踏入正堂所言的第一句便是:“如今,当真是要大乱了。”
簪月扬眉而视,冷脸端详着她的神态,并不急着回话。
卢棂顾自思忖了片刻,在她面前停步,试探道:“我听着下人回报的意思,是此事刚刚发生,您还未来得及向殿下禀报。”
“不错。”簪月回道:“在下从宫门出来,就直接来找夫人了。我家殿下临行前说过,夫人是可信之人,你我更有当日台中一宴之缘。在下希望,以夫人对朝中局势的熟知,可指点在下一二。”
卢棂沉吟片刻,言道:“大人是想在殿下回京之前,早作准备?”
“我家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是如何珍视岳姑娘,相信夫人心中很是明白。岳听白死了,殿下绝不会只取尹清徽一颗头颅。”簪月漠然道:“我不敢设想殿下回京后会做出怎样举动,只知萧鹤明萧大人也是回京在即,绝不会任由殿下诛杀尹清徽。”
“夫人这些日大概也有闻讯,那孙无忧近日跟个狗腿子似的主张为萧鹤明大加封赏,连藏都懒得藏。局势明了到这种程度,夫人,这朝中众人可再不能只顾着保全己身了。”
卢棂目中含着威慑的笑意,落座于簪月手边。抬袖掩面,举手投足皆是雅致端庄,她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才道:“掌司大人,想让我卢氏学子去朝中各家游说,以此限制萧鹤明回京后的一呼百应。”
簪月颔首道:“我朝多得是前朝旧臣,萧鹤明在旧臣中又是多有威望我还是清楚的,尽管现在顾琛大人在朝中的势头不错,我却觉得,远远比不上当年的萧鹤明。”
卢棂勾唇笑道:“此言属实。大人虽年少,知悉的却不少,想必九层台已经盯牢这位萧大人了。”
簪月垂眸,顿了顿才道:“还有一事,关系到国事民生,我有些摸不准如何去做。”
她迎上卢棂探究的目光,缓缓道:“现如今宫中皆知,听白死于尹清徽失手错杀。却无人知晓,岳听白是听到了怎样一桩秘事,尹清徽才非要下死手。”
卢棂一怔,倏然柔声道:“抱歉。”
簪月歪了歪头,听见卢棂道:“我得到消息,第一念头是这件事造成的结果,是殿下接下来的动向...竟忽视了听白姑娘真正的死因,实在是抱歉。”
簪月闻言并不恼,只有些苦笑,“夫人是谋士,自然要先顾分内之事,哪有什么抱歉可言。”
“夫人心中首要之事是那天下大事,其实在听白心中,亦然。”
卢棂蹙眉沉思,“是啊,岳听白这样一个天真纯良的小女郎,怎就忽然跑去窃听陛下与天师...”
“或许,是因为她昨日听到了台中人口中的消息,知晓北边流民一事进展不顺。我们台间早就将她看作自己人,说话便不会刻意回避。没想到,却害死了她。”簪月苦笑连连,讽刺道:“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郎罢了,竟连临死前,嘴里都喊着什么‘会稽流民’,还有什么‘吃了...',唉,我听得不真切,只能判断出是最近的国事相关。”
什么流民,什么天下,又与她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来说有什么干系。
“吃了......会稽流民?”卢棂惊道,“大人可听清楚了。”
簪月如梦初醒,亦不可置信道:“我确信......确实是有这几个字!”
两人目光相对,皆是一身惊骇:“她说的,是萧鹤明率兵擒下的会稽流寇处置事!”
终于是卢棂率先反应过来,她攥了攥掌心,沉吟道:“在北边如此危机的时候,陛下与天师竟说出这样的话,我实不忍继续揣测下去。簪月姑娘且放心,为了听白拼死也要传递出来的消息,更为了民生民心,我卢氏都不会任由他们胡闹下去,我会让陛下和所有人知道,我宋朝的御史,还是有分量的!”
话说到这个分位,簪月定然要起身作拜。刘笙方才赶她离去是为了方便与尹清徽说话,簪月顺了他的意是为了先将消息传出来,以免这二人真的疯魔到连她一起杀了灭口。但如今消息送出了宫,她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要去迎听白回家,她不想让听白在宫中多待一刻钟。
可卢棂却一把摁住她的手,不顾她疑惑的目光,“但,烦请大人对殿下多加安抚,复仇可行,唯万万做不得颠覆王朝等出格之事。”
簪月闻之默然,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作了一礼:“在下拜别,夫人珍重。”
卢棂目送那道连行路带着劲风的身影,心中吊起的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不等收回目光,便听内室传出了脚步,紧接着是那熟悉的男声:
“夫人就这样不看好殿下吗?”
卢棂再抬眸时,目中已全然是冷冽寒霜,她暗暗警告道:“沈南归,你平日里较于其他御史、学子都出色百倍,唯独在这事上无法与我观念统一。”
那颀长清瘦的紫衣男子仍是一副优雅笑意,一双丹凤眼含着淡淡疏离,举手投足间很是矜贵,朝着卢棂缓缓一拜才道:“夫人谬赞。方才夫人允我在内室旁听,学生感激不尽,定不负夫人所望。至于对于殿下的看法...不如就等殿下回京之后罢?若是殿下无心争那位置,便只是学生的痴妄了。”
“若殿下真有
宏图之志,夫人,到时再决断也不急。”
卢棂冷瞧着他,此人太过傲气,又太有才气,为官不久却能屡屡升迁,朝中人人称赞其为人,当真是给卢氏学子好好争了一把脸面,她乐得重用他,可唯独此事...她还真不知道,他究竟与长公主有什么渊源,能这样笃定秦姝有意于皇位。
她别开目光,言道:“没什么好决断的,当初与殿下初见时,殿下便已表明无此心了,她所做一切皆只为刘氏江山稳固。陛下历练太少,她不得不多承担些。”
沈南归闻言抿了抿唇,也不大挂在心上,只一副浅笑:“夫人明断,定能找到让卢氏繁荣绵延百年之路。夫人方才与那掌司说的话,学生已放在心上了,这便去顾府拜访,再召集御史台联名上书。夫人且安坐。”
“莫急。”卢棂朝一旁候着的侍女点了点头,侍女会意回了内室,不多时便捧着个极其精致华贵的黑木匣子双手呈上,卢棂在沈南归的注视下亲自打开那匣子,里面赫然显露出一块精巧的方印。
“这私印是殿下亲赐,是为吾等便宜行事,如今借于你。你好生启用,要让他们都瞧清——如今的朝野上,是没有明哲保身这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