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提出吃人的恶魔都能存在、立足于这个朝堂上,那满堂的衮衮诸公若再只在乎自己那份安逸,今日的流寇流民,便是明日的他们。
尹清徽如此,那他身后的萧鹤明,又当是何许人。
相较于他的可怖,那项安长公主便显得明断仁慈多了。
沈南归心中一笑,颔首应道:“这下,任他萧鹤明孙无忧再神通广大,也消不下众人心中的恐惧了。等殿下领兵一回来,人心所向,扳倒萧孙一党指日可待。”
卢棂道:“如今唯一的变数,就只剩殿下那边的战事,魏军几倍兵力于我军,形势不容乐观。只盼殿下能守住项城要塞,平安归来。”
卢棂如此想,顾琛也如此想,朝中关心战事的人几乎都觉得,大宋已失三郡,只要最后没有损伤太多国家元气,只要能让国家还有与大魏的南北僵持之力,便是最好的结果。
唯独此刻正站在沙盘前的秦姝与谢行周不觉得。
他们能够接受中途的挫折和短暂的失利,却不能接受最终的全盘失败。
不将北方的人打疼,他们是不会退兵的。
少年意气也好,权衡取舍也罢,二人从与对方的目光交汇中皆熟知,此仗不仅仅要赢,还要大胜,要打一场翻身仗,打一场让他们滚回到黄河北边的漂亮的翻身仗。
宋军已经完成合兵了,尽管只有十五万余。魏军的总数倒是宋军的二倍,可那三十万余人却分别驻扎在项城城门外的东北侧与西北侧——魏军想全力攻打项城,竟没有合营。
“明面上,呈犄角之势以保万全。暗地里,是魏帝与那叔孙建大将军之间的权力博弈。”秦姝凝神道。
“这魏帝上台没多久,御驾亲征、接手兵权,摆明了是想将兵权尽数握在手中。可叔孙建是一手壮大魏军的人,他怎么肯?魏帝不愿意做军队里象征皇权的布娃娃,叔孙建也不愿意做这狂傲小皇帝的马前卒。除非一方弱势,否则谁也不肯轻易合兵。”
“他们驻扎在项城城门外的几日里,整军戒备,挑衅宋将,都不敢轻易出兵攻打,都等着借这个机会,优先消耗对方的兵力。”
谢行周笑笑,言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也是我们的。”
第103章 来日方长
宋军的几位主将聚集于此处, 难得的展露出几分笑意来。数月以来的交战,宋军即便是偶有上风也是时刻不敢懈怠,宋军师老兵疲, 朝廷供给又颇为懈怠, 论内政,论兵力,都难与魏国所匹敌。若非主将们运筹得当,这北境是万万守不到今日的。
如今,众人在这场战事中终于看到了息兵之相,自是神采奕奕,盼着早日规划出退敌良计。
“确实是最后的机会了。”谢骁敛起目光,听着帐外的嘈杂, “只是有一点还需声明——不论结果怎样, 我们必须在此仗之前将城中百姓平安送出城门。如今魏军倚仗着自己兵力强盛, 白日里遣大量兵力围困项城,为的就是防止百姓从各城门逃走避难,百姓不走, 我们始终是诸多顾虑。”
秦姝闻言颔首, 亦道:“老将军言之有理, 幸好魏军入夜便会收兵,只剩少许巡夜, 只要我们小心谨慎着,总能将百姓分批次的送出去。”
她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 最终落定在白羽身上,对方神情中的不羁还未来得及收敛干净, 便被点了名:“白羽,此事交与你, 你可有把握?”
白羽被秦姝眼中的厉色镇住,定了定神才道:“避开魏军遣送百姓而已,自是有把握的。”他抬眼忖度着,终是实言相告,“只是我军一向白日巡逻御敌,夜中廷议,末将心系应敌大事,实在不愿错过,可否请殿下另择人选。”
将军任命这种事,一向不是只需一方同意的道理。白羽的回绝不算无礼,且军中高阶将领皆在场,秦姝好不容易将白羽送上名将之列,不宜当众下其脸面,即使心中发寒,也没有发作。
“遣送百姓,事关重大又琐事繁多,须得考虑到方方面面才行,诸位将军既无意于此,便由本宫亲自前往。”
这话看似带了负气的成分,但也确是她心中所想。
北境各镇的百姓,早在他们大军出征前便死的死,逃的逃,等大军到时城内早已残破不堪,秦姝他们并没有赶上几次能遣送百姓出城的时候,就更别提一心冲锋的白羽了。
项城地势终究靠南,若非司马氏策反当地太守,使其弃城而逃,魏军也不敢轻易进犯,项城百姓更不至遭此劫难。
而白羽,一心想要在夜中廷议里冒头,也是为了功勋加身,以此加重九层台的砝码,秦姝何尝不知晓呢?
只是此地是她故土,此地百姓更是有不少当年的幸存者,若不能交托给至亲至信之人,还不如她亲力亲为。
眼见着气氛尴尬,谢骁左右顾看一眼,诚恳道:“殿下贵体,怎可轻易夜中出城,若起了争纷,军中恐怕会没了决断。既然此事是老夫所谏,不如就由老夫领了这差事。”
白羽似是也知自己回绝莽撞,想要辩解几句,却见立在一旁的桃良暗暗朝他摇了摇头,他会意,终究只是唇角动了动,不敢再出言。
秦姝侧眸瞧着谢骁等人,弯了弯眉,说道:“容我思量半日,晚膳前知会各位。”她甩甩手潇洒离去,临踏出帐前又道:“今日夜间廷议,照旧。”
桃良快步跟出去,拨开帐帘时却不免惊叹一声:“好大的雪。”
距她几步远的秦姝听见这声叹息,停下步来逆光朝着天边望去,半眯着眼,“这离建康已经很近了,这场雪大概也会波及到京都去。京都的天气,怕是不好过。”
桃良跟上去,淡淡提醒道:“雪地难行,老将军伤痛在身恐有不便,殿下怕是得另择人选了。”
秦姝定睛瞧她一眼,笑着提步,“半年,桃良姐姐越发周到了。”
桃良笑着应道:“婢子不如白羽将军他们能在战场上厮杀搏命。为主子考虑周全些,就是婢子唯一有用的地方了,可不敢怠慢。”
“白羽啊。”秦姝回首,望了一眼大帐前,那闷着头跟在谢行周后面不知寻思什么的少年,终是轻松一笑,“听白的腿已经大好,他大概是觉得我要走了,才如此急切。我才懒得理他,随他去吧。”
“正是这个理儿呢。”
另一边,谢行周余光瞥见那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白羽小将军,心中不免发笑,原也不打算戳穿,可见这人越发跟个没完,轻笑道:“怎么?将军是想要回谢某帐中坐坐?”
白羽有些如梦初醒的意味,抬眸间仍见惺忪,嘴巴却诚实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拒绝殿下的令,我心不安。”
谢行周转过身来,上下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所以呢。”
白羽还未发觉对方那染上眼尾的笑意,只磕磕绊绊道:“咳...我听说,你挺懂我们殿下的心思的...”
谢行周一扬下巴,“你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来找我?”
“不然呢。”白羽理直气壮道,“若不是前几日看你将我们殿下哄得开心,你以为我会...”
谢行周直人快语,“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些日与我并肩作战的情谊深厚,对我颇感信赖才来请教的。”
尴尬从头涌到脚底,白羽闻言顿时将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听见什么不堪的言论一般,愣怔好久才勉强出声:“谢行周,这么久我才瞧出来,你还挺不要脸的...”
谢行周嗤笑一声,丝毫不以为意,“战场上愿意跟着我的人很多,白羽小将军不用觉着羞愧,何况早在出征前殿下就有言在先,托我照料你一二。”
“有这事儿。”白羽的头稍稍垂下去,喃喃道:“主子果然是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的。”
谢行周那双桃花眼转了转,脚下换个步调便将人往反方向引,面上一片波澜不惊,“若不放心上,怎会舍得将守金墉及洛阳那么大个功勋拱手让给你。以前我还有些起疑,如今知道她有离开的打算,我才知晓她培养你的苦心,你在她身边这许多年,她是真心想将九层台托付给你。”
白羽闻声瞪了他一眼,终究是轻轻吐出一口气,言道:“离开京都吗...主子还是将这事儿告诉你了。”
“对。”
白羽道:“我是不同意她告知你的,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认同。情爱是一回事儿,主子身在这个位置,该对你们谢家人保持警惕是另一回事儿。”
谢行周挑挑眉峰,眼中尽是笃定与热烈,“我答应她了,等事成之后,我会跟她一起走。”
“你肯跟她走?”白羽惊愕得提高了声线,反应过来又环顾一圈,见无人看过来才追问道,“你肯放下谢家的权势和荣华,随她离开京都?”
眼前人的嘴角噙着笑,眉目张扬,那满身的少年意气夺目耀眼,那是白羽从未在他人身上见过的色彩。
自己是深夜中前行的人,争权夺利、沉醉权谋之人简直见得太多太多,且谢行周的状况不似自家主子。九层台要替皇帝做多少腌臜事,主子离开京都确实可得心中清明与自在;那谢行周有整个谢家作盾,有谢、卢两氏为他扫清前路障碍,听说其舅父萧氏也回了京都任职...留在那里,只要他的手段再狠辣些,便只剩下锦绣前程。
那是多少人在梦中求也求不来的。
“如今,白羽将军可放心与我言谈了?”
白羽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震惊之后便垂下眼帘,低声道:“你答应了她,或许会加速她的离开,我更要抓紧,功勋加身才能撑得住九层台。”
谢行周目光朝前望了眼,才侧过头来言道,“秦姝提你做神讯司掌司,对你是有大期望的。”
白羽十分肯定地颔首。
“只是你可否想过,她对你的期望,或许不仅仅是一些功绩和官衔呢。”谢行周眼中认真,像是教导自家弟弟般恳切,“为官,不仅仅是要办好上峰的差事,更要传达百姓的意愿,这不是我们打几场仗就能学得来的,不深入到百姓之中,看看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又如何知晓自己前路的方向。”
望着白羽半知半解的目光,他含笑道:“别打了两场仗就忘了,你并不是要做个普通士兵的。你想做的,难道不是九层台的首领吗?九层台要想掌天下动向,如何避得开民生。”
白羽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他觉得今天像是重新认识了谢行周一遍。也或许,这人是平日间的一点一滴里就打算着要赚个好印象,只是今日才收网而已。是了,这般想想,就合理多了。
他如是傲娇着,扭过头不再瞧那副面孔,可一平视前方才发现,这眼前哪里是他谢行周的大帐,这分明是自家主子的军帐。
他猛地回首,低低的怒声:“你带我来这干嘛?我哪里有脸面进去!”
谢行周嗤笑一声,觉得颇为好笑:“以你的性子,估摸着干过的荒唐事儿多了,有什么没脸面的。好生进去认错,才不枉费她的苦心。”
不理会白羽的鬼脸,谢行周无所谓的转过身去便要走,微微后仰的腰背和轻快的步子无一不透露这人的好心情,男人神清气爽地感受着雪中的气息,却听身后一道声音:“论做官,你才是个好材料。”
谢行周的笑意已不加掩藏,干净又纯粹,他朗声应道:“我倒觉得,我是个与她相依相伴的好材料。”
身后的白羽闻言亦发笑,而后耸了耸肩,重振精神进帐请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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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姝做了一个梦。
她看见那个熟悉的黄衣少女赤着足奔跑在无际夜色里,天边星光闪闪,空气里净是青青草木的香气,周边没有士兵,更没有宫墙...她环顾左右,只瞧见远处冒着烟的篝火,还有几个身着异服之人围着篝火跳舞的身影。
少女的眉眼温柔而清澈,她欢快地向她伸出手:“阿姝,快追上我呀,我们一起去讨一壶马奶酒!”
阿姝痴痴地伸出手来,一步一步地跟上她,应着她。地上的草尖尖的,有些刺、有些痒,可相比这点不适,她更感慨这世上竟有如此广袤天地,连刮在鬓边的风都带着不同往常的力道,清冽而畅快,她忍不住开口叹息:“阿白,这里好美。”
“是啊,这里好美。”听白拉住她的手,引着她跑到那些异族人面前,不知是用了怎样的语言,那些人竟真的颇为慷慨的分了她们一壶酒,秦姝心中有些羡慕,她的阿白,果然是世上最最聪明伶俐的小丫头。
听白拉着她席地而坐,相较于阿姝肢体的拘谨,听白倒是自在地朝后倒了下去,仰面欣赏着整个夜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大抵就是如此。阿姝含笑着望着她的自在,心道这样让她开心的日子,要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阿姝你听,这就是马头琴的声音。”
“阿姝,这里的烈马,比京城的强多了,别看你当时骑得也是些好马,但可比不得这里呢。”
秦姝笑道:“只要你喜欢,天下的好马我尽可为你寻来。”
“这么厉害呀。”听白翻了个身,扬起头瞧着她,眼波流转间仿佛装下整片星河,她轻快地问:“阿姝这一生,有没有过什么特别后悔的事?”
秦姝怔了怔,却不大需思忖便道:“有的。我很悔那一年,没有拉着你逃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说不定你就能躲过砍在腿上的那一刀。”
听白的目光更加柔软起来,她爬起身坐到阿姝的身前,抚着她的脸,她的额发。她眼中的疼惜快要滴落下来,声音沉沉:“我也有悔,当时伤了腿慌了神,为什么要告诉你带我去京都找姑姑,又为什么没有拦下你去前厅见我姑父...这样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你就不会被他带走这么多年...”
秦姝心有不解,却只拉过她的手,给她打开酒壶的盖子,说道:“阿白,这些事都过去了,如今我们已经什么都有了。”
“对,什么都有了。”听白低吟着,脸上的泪花逐渐被风逝去,少女破涕一笑:“我们已经什么都有啦!烈酒,烈马,还有自由...姐姐,从现在开始,我们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好不好?”
呼啸而来的风,不仅灌入阿姝的袖口,更灌入她的心口。
她说道:“阿白,现在还不行哦。”
阿白歪了歪头,眼中的希冀令人动容,她没再说话,只用手轻轻牵动阿姝的衣角,是在恳求她留下来。
可是秦姝却道:“阿白,我还有事没有处理完,你给我时间,好不好?”
听白没有动,眼中的不舍却不是作假。
秦姝独自起身,又弓下腰来,手撑着双膝,浅笑着劝慰眼前人:“还有很多人需要我帮他们谋求生路,阿白知道的,我们来日方长,好不好?”
岳听白眼中的神采淡了淡,委屈得嘴巴撇了撇,小声
问道:“如果我们没有来日放长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阿姝眉眼弯弯,伸出手去揉揉少女的头,“会有的。阿白,天上地下,我都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