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私仇与国事叠加,她不仅否决了自己当初□□的想法,连报私仇这件事,也无法决心利用处理国事的顺当假手于人。
那样决定,那样执行,让那么多不相关的人为她流血,违背她的本心。
即便她此刻也不清楚自己的本心究竟是怎样的。
权力与高位的便利,让她能顺理成章地说出“陪葬”,让她在被仇恨蒙蔽双眼后动了嗜杀的念头。想到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无比恶心。
她险些就要忘了,自己也曾是庶民,是千万百姓中的之一,是在乱世中垂死挣扎,城破家亡时无法做任何事与形势所对抗,只能弯下腰弓起背,像只蚂蚁一样小心翼翼地逃到相对更安全的地方,龟缩着默默祈祷可以活到明天的可怜人。
桃良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殿下,我们到了,只是......”
簪月从方才的讶异中抽身出来,先一步掀起马车的竹帘,见到车前之人,她不禁皱眉:“殿下,是卢夫人,还有......听白的姑母岳氏。”
秦姝没急着露面,先朝簪月问:“阿白死后,葬在何处。岳夫人可来这里讨要过什么说法?”
“殿下不在,属下自作主张把听白葬在京郊的英雄冢,九层台曾经为国捐躯的弟兄们都在那。”簪月答:“岳夫人想要把听白接回去,将她改随她姑父的姓氏,入顾家墓。属下没有应允,她便擅自派人去京郊寻,好在英雄冢有兵把守,未叫她得逞。”
秦姝叹了口气,才起身下了马车。
不曾想,岳夫人瞧见了她,迎面冲来,扬起手便要打。
她一介普通妇人,动作起伏大得很,秦姝虽感意外,但也有足够的时间抓住对方的手腕。
“岳夫人是喝了酒来的吗。”秦姝牢牢控制着对方的右手,冷斥道:“这是九层台,恐怕还容不得夫人放肆。”
卢棂更是吃惊,来时说好的给殿下请安,怎么突然闹成这样!她慌忙赶上前欠身拜道:“殿下恕罪!岳夫人是近日伤心得厉害,这才如此不逊,还请殿下饶恕她这次。”
“不逊?”岳夫人显然不想领卢棂的好意,即便右手还在被对方禁锢着,也不影响她气势凌人,“是她在先帝去世后强行把我侄女带去九层台,说是什么治腿,治腿,能把命也治没了吗!我侄女没了,她凭什么还好好活着!”
簪月听着这话就要冲上去给她些教训,被秦姝抬手拦了下来,秦姝问:“夫人,阿白的事是我对不起她,夫人现下想要如何,直言便是。”
“你……”
“要我偿命吗?”
岳夫人嘲讽一笑:“说的好像你敢偿命一样。”
“可以啊。”秦姝松了手,道:“能让我甘愿偿命的本来就只有阿白一个,你若想让我去陪她,我陪就是了。只是有一点要声明,我需得先为她报了仇,才有脸去见她。”
“报仇……”
“是。”秦姝说:“你认为导致这一切的人是我,这是你的事,我干预不了。但我知道是谁指使,是谁动手,不为她报仇,我枉为人。”
岳氏定睛仔仔细细地瞧她,突然觉得这人真正的模样,和自己想象中的有许多不同。
就像她心中的听白,也与实际上的听白不同一样。
她自觉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她是小户出身,原本和同样门第不高的顾家成婚,无甚不妥,可那一年先帝打仗缺钱,顾老爷无意间与先帝结缘,一举成了皇商,从此在京城扎下脚跟,顾老爷的生活也开始花天酒地起来,纳了不少女人,生下不少孩子。
她膝下却只有一女,稳住自己的体面不易,那年年幼的岳听白找上门来,她甚至没打算让她留下。
最终还是顾老爷认为先帝对少年秦姝很不一样,才做主将岳听白留下来。
她想着,这么个瘸腿的孩子,留便留吧,总比在外面饿死的要好。
因为岳听白身有残疾,她觉得累赘,便也没带她出门走动过。
外面很多人嘲笑她小户出身,压不住一院子的妾侍,她若再带着这残疾的姑娘出门晃荡,外面那些出身高门的妇人恐怕会更嘲笑顾老爷找了个穷苦家的妻子。她在家里家外都战战兢兢,因此也没怎么去岳听白房里看过。
她以为,她给她口饭吃,好好养大找个人家,也算是全了这段亲缘。
又以为,应该让这个孩子为人谨慎小心些,嫁人之后也能少些事端,别再麻烦自己一辈子。故而每次去瞧她,总是冷言冷语,不给她好脸色看。她寻思这总能让这个孩子心中隔阂,养成谨慎妥帖的性子吧?可每逢见面,少女明眸皓齿、眉眼弯弯迎接她的样子,都像是在打她的脸。
岳夫人都搞不明白,自己整日战战兢兢,怎么养出来个这样的侄女。
她打心底里觉得那样的笑容刺眼,更觉得是装的,她便想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直到去年,先帝驾崩,秦姝入主九层台,第一件事就是把岳听白接去,众星捧月地照顾起来,日日坐着那京城里独一份的姝字旗马车,大摇大摆地进宫治病。
后来,岳听白把命丢在皇宫里了。她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中的恨意甚至超过了伤心。
如果岳听白乖乖留在自己身边,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都怪那个自以为是的秦姝……
这应该算是恨意吧,其实她自己也辨不清了。
“好,那你做什么,我也不管。我只要你为她偿命。”她如此对秦姝说。
“夫人不想一想,阿白是为什么而死的吗?”秦姝叫住即将转身离去的岳氏。
“我一介妇人,不敢掺和皇宫里的事。”她想也不想就说道。
“我其实也可以换种说法,这事办成了,不仅能完成听白生前的心愿,更能助顾家老爷,使他在我朝也能坐稳皇商的位置。”
第118章 合谋
皇宫内外,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当今皇帝不喜欢先帝留下和用惯了的人,除秦姝这一个例外。
上到辅臣, 下至顾家这种和皇家交际多年的皇商, 在新朝的影响力皆被不断瓦解。百姓们纷纷猜测是皇帝与先帝之间有什么父子仇怨,只有朝中官员才知,父子仇怨只是其一,以刘笙那个疏于朝政的程度,如今形势更是孙无忧运作的结果。
“顾家这一年都没接手过皇家的委任吧。”秦姝盯着对方神色凝重的面庞,不留情面道:“京城里等着吃皇家这碗饭的商人多如牛毛,先帝会顾念着与顾老爷的缘分,凡事优先予顾家, 但先帝不在了, 当今陛下可没心思管这事。再加上岳听白和我的关系, 朝中非我派系之人不会让顾家继续做
大的。”
岳夫人冷哼一声:“托殿下的福,我顾家小小商贾,只能任人宰割。”
“你不必讽刺我, 你们夫妇是为了什么才收养的岳听白, 咱们各自都清楚, 甚至是岳听白自己也清楚。”秦姝嗤道:“自我少时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选择与我拴在一起了。岳夫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还需要我多言吗?”
岳夫人有些吃惊:“你不会是想……让我顾家在这关头帮你做事吧?你做梦!我们中间隔着听白的仇怨, 我怎么可能受你驱使!”
“有何不可!”秦姝步步逼近,嗓音低哑而急迫:“非常之时, 行非常之事。若放在平时,别说你是否拒绝, 本宫也断不会做结党揽财之事!可现下灾民事缺银缺粮,有人为了大事化小,甚至不惜引导纵容流民食人肉,喝人血,岳听白正是为了此事搏命而死!为了她,为了那些不该被这样对待的难民,我怎能不舍一己之名——与你这商贾之身,在这监察重地……合谋。”
最后那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紧了牙关才道出口。
岳夫人瞪大了眼,显然是被秦姝突如其来的言语所惊骇,她盯着对方湿润的双眸愣怔了许久,才堪堪张口:“你是想让顾家号召京都的大户商贾们出钱,帮朝廷把这个关卡渡过去。日后再通过你在朝上的路子,让顾家能接手朝廷在民间经商的委托,以此达成合作,是不是?”
秦姝无力笑笑,点头道:“是。夫人聪慧。”
卢棂谨慎旁观了一会儿,终于在这时开口:“单说妾身看到的,中原这几十年的战乱就没停过,每年朝廷都需要处理灾民。国库充盈时,朝廷还会放些钱粮;国库不充盈时,朝廷便以此为借口开征各种苛捐杂税,把百姓累得和流民差不多苦,也就没那么多流民称得上‘流民’了。”
她看了看秦姝,又道:“幸好,先帝在位的这两年实施仁政,减轻徭役和赋税,让百姓有机会喘口气。可今年的流民太多,若殿下不出此法,恐怕又要……”
“又要让百姓受苦了。”秦姝答。
秦姝看着若有所思的岳夫人,言道:“夫人也不必太担忧,京城商贾的家底远比普通百姓富裕得多,即使此番大出血,日后朝廷想要发展国家而大力扶持经商时,顾家也一定是最得朝廷信赖之人。到时不管我是否还在京城,是否还活着,都不影响这一事实。”
“你说的,当真?”岳夫人这时才算是有些信了秦姝。
卢棂能瞧出秦姝此刻的疲惫,于是率先朝岳夫人点点头,暗示她们可以在此刻离开。
岳夫人的情绪得到安抚,亦是想快些回家将这个消息告知顾老爷,便张罗着即刻要走,秦姝却突然叫住她,“想合作,就在两日内做出行动。若晚了,这好事就落不到顾家头上了,具体如何做,顾老爷自当知晓。”
岳夫人撇了撇嘴,心想这丫头想请人帮忙还这么硬气。她倒也没发作,只重重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几十步外的自家马车走去。
“阿白之事,算我对不住夫人。”她听身后人又道:“就让她留在我这里吧。留在英雄冢,也是你顾家满门荣耀。”
岳夫人脚下顿了顿,似是短短思忖了片刻,什么也没再说,径直而去。
卢棂这才舒了口气,望着眼前的素衣女子,已经很难和半年前在九层台中亲自做饭、宴请众人的那个青衣少女联想到一起。
那个在厨房撸起袖子,熟练地用刀将鱼肉切成薄片,和其他少年们唧唧喳喳拌嘴的女孩子……
秦姝看着有些出神的卢棂,问道:“卢夫人还有事吗?”
“哦,妾只想斗胆一问。”卢棂回过神来,“两日之期,殿下可是有什么深意?难道今日朝上……”
秦姝闻言,脸上久违地露出笑意:“夫人还像从前那般知我。”
“妾不敢当。”
“两日后是户部递交解决流民方案的期限,以户部那些人精的七窍玲珑心,大概能猜到我与顾琛都不会同意他们增加赋税。”秦姝一面说,一面扶着簪月往大门处走,将身上的半数力气都压在簪月身上,感觉好受了不少。
“无法搜刮百姓,那必然要搜刮商人了,一旦朝上动了这个心思,那京中那些大户商贾恐怕都要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哪还有什么别的余地。但在朝廷动手前先奉上家产示好,就与强制收缴完全不一样了。”
卢棂自知料想的不错,但从秦姝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后,还是忍不住生出一阵寒颤,她垂首道:“妾明白了,多谢殿下告知。”
两人已至门口,卢棂停了步子,抬眸瞧着秦姝瘦削的侧颜说道:“不论何等境况,妾都会为殿下分忧的,殿下要好生保重身子。”
秦姝浅笑道:“我知道,这半年你出了不少力。若不是有你在京城斡旋,恐怕孙无忧他们早就无法无天的处置流民了,我听说他们甚至还想趁着流民事强行调大军回防京都,所幸是被你们拦下来了。你和顾琛是真正为大宋做实事的人,有你们在,我安心不少。”
卢棂不免蹙眉:“妾何德何能受得起殿下这番话。孙无忧的财力、收买官员的速度远超乎我们想象,否则也不会使朝廷落到今天境地。这大半年来,妾不得不认清,妾不是孙无忧的对手。”
“他的钱是借着陛下的名头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论狠心,论手段,你们当然不是他的对手。”秦姝说:“但没关系,还有我在呢。”
“殿下的脸色很不好……殿下,您切记要以自身为重啊。”
秦姝摆了摆手,“夫人信我,为国除贼成功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
卢棂会意地点点头,但看着秦姝不见血色的面庞,也实不忍再叨扰下去。
她未曾见着,在她致礼告退后,原本还维持着浅浅笑颜的女子蓦地身子一软,朝旁边栽过去。
所幸簪月一直搀扶着她,这才手疾眼快地将人接入怀中。见女子双目微阖,显然是已经晕过去了,簪月小心地探过她的脉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左一个‘信你’,又一个‘信你’,你倒是真做点叫人放心的事啊。”
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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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鹤明回府时,尹清徽已经自行裹好了伤口,跪在正堂候着他了。
萧鹤明瞥了一眼对方的背影,慢条斯理地褪下那身独一份纹样的官袍,才踱步至他面前。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尹清徽闻之蹙眉,听出对方这是在模仿刘笙常挂在嘴边的话。
其实以尹清徽目前的身体状态,动一下都疼痛难忍,他却尽数将痛楚吞下,朝萧鹤明狠狠叩了两个头,动作大得不像被断了臂膀,“主人,属下是来向主人请罪的。属下有罪,自作主张料理了岳听白,给主人添麻烦了。”
“你给我添麻烦?你是在说,劳我亲自动手断你一臂的麻烦?”萧鹤明神色轻松,似是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是。”尹清徽的反应也如他所愿,“主人是千金之躯,不该有任何事要脏了您的手。下次,等到主人下次想处置属下时,属下一定先一步领会!”
“哼。”一声冷嗤,“你擅自对岳听白动手,当真不是为了你那个陛下?”
尹清徽顿时满眼惊恐,他急忙道:“属下一心侍奉主人,怎么会受那个毛头小子的驱使!主人,属下冤枉!”
“我原以为,岳听白死了就死了,说不定还能让秦姝恨上皇帝,二人离心,对咱们百利无害。”萧鹤明转身坐在了上首正座,细细琢磨着,“可我今天怎么看着,皇帝非但不忌惮秦姝,反而更加宠爱了?他今天整个人都和前几日不一样,你没发觉吗?”
尹清徽试探着抬首:“或许……是秦姝没什么动力要离开了?属下看得出,皇帝一直想留秦姝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