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成帝艰难地抬手,“翊儿……好好……”
早在行宫那次晕厥之后,他的身体便已经大不如前了,最近一段时日更是急火攻心气血上涌,此时躺在榻上,神智行动都十分缓慢。
他看着立在榻前的长子,艰难地伸手想去拉他的衣角,“翊儿,到,到父皇这儿来。”
虽然迟缓,但却温柔,宣成帝已经很久没有用这般态度和自己说话了,以至于宋长翊都有些恍惚,他是不是又回到了孩童时代。
不知什么在驱使他,让他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他蹲下身,不由自主地凑近。
宣成帝枯槁的手抚在他的头顶,触感却是温的。
他轻抚着长子头上的玉冠,眯着眼睛叮嘱,“照顾,照顾好你阿娘……”
“和,和你妹妹……”
他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很慢,喘息声更是沉重,在如此安静的寝殿之内,甚至听着有些可怖。
宋长翊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他看着宣成帝已经睁不开的双眼,“你……”
“你不恨我吗?”
他明明知道,宣成帝已经回答不了他了,却仍是问了出来,问完又自嘲般摇了摇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平和的反问,“恨你什么?”
宋长翊一惊,猛然回身,只见裴皇后扶着宫女的手臂缓缓走了进来。
“阿娘……”
相较于宣成帝,裴皇后一直都是和宋长翊更亲近的那一个,她一直都是一个强大而温柔的女人,从将宋长翊养到自己身边开始,她便始终将她视作自己的儿子。
甚至因为知道宣成帝心中的那一点介意,她对宋长翊会更偏爱一些,以弥补他在父亲那里的不公。
“你……”
她分明不该出现在这,宋长翊该慌张,该愤怒,可在和裴皇后对视之后,看到她明显衰老的面容之后,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从心底浮起。
他自以为已经控制住了宫城,但事实上,他不止漏算了萧琢,甚至连被他封禁在后宫的裴皇后也是如此。
但宋长翊内心其实十分平静,又或者说,从下决心起的那一日,他便想过失败后会是什么样。
他望向门外,冷静地问:“萧琢应该就在殿外吧,果然是我小瞧了他。成王败寇,我认了。”
裴皇后蹙起眉,“翊儿……”
她似是有话想说,可才唤了一句他的名字,就被宋长翊冷冷地打断,“何必还叫的这么亲热,你难道没看见吗?你的夫君,你的女儿,都是被我害成这样的,皇后娘娘,你难道真的这么大度,到现在还把我当成你的儿子?”
裴皇后却并没有恼怒,反而看着他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吗?”
这一句话竟然让宋长翊哽了一下,他顿了顿,才冷笑道:“皇后娘娘,我早就知道真相了,你又何必如此?”
裴皇后并不恼怒,只是淡淡道:“从你不到一岁时,就被接到我的身边,我亲自将你带大,这么多年,我何时把你当成过别人的儿子。”
“你幼时身体不好,总是生病,你六岁那年出了水花,我不眠不休地守在你身边两天两夜,只怕你夜里烧起来,会要了命。”
“你八岁那年,陛下送给你大哥的那套徽州墨,你分明喜欢,却懂事地没有提起,阿娘不愿看你失落,特意给你选了一套一模一样的,在除夕的时候送给了你,从此之后,你父皇给你大哥的任何东西,也都会有你一份。”
“后来,你大哥受封太子,按理说该搬去东宫,可是阿娘最盼望着你们兄弟和睦,所以让你大哥将你一并带着。之后那些年,你们兄弟同吃同住,又何曾对你有过半分猜疑?”
“后来,你大哥的意外去世,我知道,这成了你心中极重的包袱,每到你生辰那日,便要将自己关在含章殿不出来,可是我们谁又曾怪过你一句?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这些年总是怨你父皇偏疼长钰,对你越来越严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些年态度为何会变?”
裴皇后说话的时候,宋长翊始终沉默着,只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抬起了头,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你父皇今日病重,难道真的只是一日之故?即便是皇帝,难道有谁能真的福寿万年?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察觉了自己身体的不适,太医也说,此疾难愈。他一生最不能放下的就是我们一家人了,所以给阿棠亲自挑选了一门亲事,给长钰选了个好的封地。”
“至于你,翊儿,你知不知道,你父皇曾对我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宋长翊抬眸看着裴皇后,没说信还是不信,但那一双眼睛,已经通红。
裴皇后接着道:“他总是说,给你学习的时间实在太短,你还这么年轻,就要背上这般沉重的责任,他想多教教你,可他早已没有时间了。”
说到最后,裴皇后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她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接着道:“若他真的不看重你,又怎会将最重要的江山交到你的手里?”
宋长翊咬牙看着她,“我不信,我不信……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裴皇后看着他,目光温柔,半晌,她从袖中掏出一柄明黄卷轴,递给宋长翊。
宋长翊将信将疑地接过,展开一看,那竟然是一封早就写好的遗诏,殷红的帝印扣在卷尾,仿佛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剑,一下子就让他落下泪来。
“你父皇的字,没有谁比你再认得了,这是半年前他写好的遗诏,陛下钦定的接班人,从来只有你一个。”
最近一段时间,宣成帝的吃穿用度都有宋长翊派过去的专人看管,绝不可能是最近拟成的,更何况这墨迹,一看就是旧旨。
攥着卷轴的手指不自觉用力,骨节之间已经泛起了青白,宋长翊平复了许久,才开口道:“母后这时候把遗诏拿给我看,是想要什么?”
他依旧冷硬着语气,不肯有丝毫回寰,裴皇后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宋长翊自然也察觉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将视线挪开了。
“母后只求你,放过阿棠。”
裴皇后看着床榻上昏睡着的宣成帝,终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阿棠是我和你父皇唯一的女儿,自幼娇养长大,没有受过半分委屈。纵使会太过骄傲,但是长翊你扪心自问,难道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她只是一个公主,对于你想要的权力不会有半点影响,母后今日只想求你,放过她,放她离京。”
“让她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长翊,这些年,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她心中,你是她最依赖亲近的兄长,她如何待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长翊,我知道,你并非真的冷面无情,至少对我,对阿棠,都是真心以待的,不是吗?”
不知不觉间,裴皇后已经走到了宋长翊的身边,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哀求般的语气,“长翊,放过你妹妹,让她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她如今已经有了身孕,再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身孕?
宋长翊一怔,“阿棠她……”
裴皇后抹了一把眼泪,“她刚刚淋雨晕了过去,太医来把脉,说是已经有孕,但是近来身心憔悴,怕是……”
后半句她犹豫着没有说出来,宋长翊也等不及听完,直接抬步走了出去。
侧殿内,宋枕棠刚刚醒来。此时正靠在萧琢的怀里吃药。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宋长翊从门外走进来,宋枕
棠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抓住萧琢的手往他怀里钻。
她的动作异常明显,宋长翊清晰地捕捉到,这明显的戒备姿态让他心口一揪。
宋枕棠的确憔悴了许多,从前的她何曾有过如今这幅模样,她从来都是立在枝头最娇嫩明艳的那一支海棠花,如今却苍白的仿佛覆了一层雪,眉宇间都凝着愁,哪里还有从前的半点风华。
从前跟在自己身边,一刻不停惹祸的那个小姑娘,仿佛再也寻不见了。
“哥哥,哥哥……”
宋长稷和宋枕棠的年龄差了太多,为人又严肃板正,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宋枕棠就喜欢跟在宋长翊身边,哥哥长哥哥短,即便是长大之后,两人也从未疏远过。
在宋长翊的心里,她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天真幼稚,而如今……
想起裴皇后方才的话,他忍不住去看宋枕棠的小腹。
他的小妹妹,竟然要当母亲了。
宋枕棠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得警惕起来。
其实有被子盖着,有萧琢伸手护着,什么都瞧不见,可她仍是不放心地要伸手来挡。
看着她的动作,宋长翊微微一愣,有一种被刺痛的难堪。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好好休息,明日我叫人送你们回将军府。”
将军府?
还不待宋枕棠去想这话中深意,宋长翊已经离开了。
她抬头去看萧琢,而萧琢也只是安抚一般地将她抱在怀里,“别怕。”
宋枕棠摇了摇头,“我不怕。”
她看向萧琢,轻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
萧家满门忠烈,世代忠良,今日却为了她,在长治殿阶上剑指东宫。
在这一刻,宋枕棠忽然什么都不愿想了,她看向萧琢,问:“等这一切都解决了,我们回凉州生活吧。”
萧琢一愣,然后就听宋枕棠继续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京城的生活,凉州才是你的故乡。”
“凉州苦寒,又离京城那么远,你……”
“只要你在,多远都不算远。”
她抓住萧琢的衣领,使劲往下一拉,吻在了他的唇角,好似扣上了一枚印章。
一个月后,含章殿。
宋长翊正在批折子,殿门忽然被人推开,襄南王面色冷峻地走进来,宋长翊抬头,见是他,立刻撂下笔,亲自迎了过去。
“皇叔怎么亲自来了?”
襄南王将他推开,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摔到他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用看,宋长翊也知道那里面写的是什么,无非是他最近给宋枕棠和萧琢加恩的旨意,他面色不变,甚至亲自给襄南王倒了杯茶,“皇叔何必这般生气?”
襄南王紧紧盯着宋长翊的表情,“你果然手软了,是不是?他还没死,你下不了手了是不是?”
看他气急败坏的程度,似乎是想冲上去将人摇醒,“难道这江山,你不想要了?”
宋长翊微微一笑,“皇叔这是哪里话,孤本来就是太子,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这皇位也本来就是我的。”
襄南王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原来太子殿下是要出尔反尔了。”
宋长翊茫然地反问,“出尔反尔?这话是何意?难道我从前和皇叔约定过什么吗?”
他这般概不认账的态度气得襄南王手都在抖,好半晌才恢复过来,指着宋长翊冷笑道:“还好我早就知道你软弱不堪大用,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也就别怪我不给你机会了?”
“机会?”
宋长翊不知从哪掏出一枚令牌,在襄南王面前晃了晃,“皇叔说的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