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既有各式请帖上门,也需要筹备自家儿子二甲中榜的宴请。自从颜淙高中后,与颜家结交的人霎时就活络了起来,此后,颜家在京中也会越来越好。
翁家这封状元宴的请帖,广邀京中门户,自然也少不了送去国公府的。奚元钧正在情绪起伏时,看到翁霁的名字心情就沉闷不快。他本不欲去凑这个热闹,已经对国公夫人说了不去,但转念一想,翁家姑娘与颜姝情同姐妹,这帖子少不了也会送往颜家。
心思几般转折,奚元钧又改变了主意:“罢了,母亲,我随你一同前去。”
他想着,他若不到场,岂不便宜了颜姝,白白放任她背着他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扩充她为自己谋划未来的路子?她那些手段,在他面前使一使就罢了,绝不能对别人用。
在翁府见着奚元钧的时候,颜姝毫不知情,奚元钧之所以会到场,主要是来监视她言行规矩的。
见到他的时候,奚元钧正在同一群同为进士的郎君说话,站在人群中的他,玉树临风,俊气凛然,格外惹眼。
他今日身穿暗色织纹的雨丝锦长褙子,贵气的乌紫色衬得人白皙洁净,贵不可言。内鱼肚灰长衫,脚踏祥云靴,并不复杂的衣衫,但穿在他的身上,别有一番不凡气度。
远远的一眼过去,颜姝就只看见了他。
奚元钧明明与人说着话,表情淡淡,不知为什么在她看他的时候,忽然灵犀一现,眼眸朝她这边扫过来。
转瞬之后,轻飘飘的眸光化为实质,捕捉到她的眼睛。
两人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遥遥相望,颜姝对他笑笑,刻意低头抬手,盈盈一拜,随后转身离去。
奚元钧一直看着她所在的方向,面上不自觉有微不可查的淡淡笑意。
哪怕上次私下谈话不得善终,陡然看到她出现,他无意识的反应仍然不受他自己控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嘴角含笑。
“世子,奚世子?”
直到有人唤他,奚元钧才恍然清醒,察觉到他已经有一会儿没听见谁说话的声音了。表情收敛,重新化为淡然,奚元钧淡定寻了借口:“抱歉,走神想事了。”
几位郎君笑了笑,表示没有大碍,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按照奚元钧的行事人品,他说什么,别人一定是信的。谁能想到奚元钧走神了是因为看见了熟悉的人。
并且不止是熟悉的人。
见到奚元钧后,颜姝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没想过,奚元钧也会来翁府赴宴。今日他也在这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把上次让他不高兴的事弄明白缘由。或者打探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迎娶她的意愿。
颜姝想着对她来说顶顶重要的事,由翁府下人领着去找翁荣。今日翁府的客人实在多,入府之后,颜姝就和家人分散开了。母亲和哥哥各自都需应酬,她去寻翁荣就好。
郑云淑因为已经和翁家七公子纳吉过罢,按规矩,今日也没来。颜姝这个爱热闹的,只盼着能和翁荣多待在一起。
颜姝本以为翁荣应当只招待年轻女客,今日是她胞兄的状元宴,她作为半个主人,身边的客人也多。不料,待她被带往翁荣所在处时,竟发现今日翁家兄妹一齐在翁家花园里办了曲水流觞。
翁霁在场,引得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都不愿去别处,都想待在这里,一瞻文曲星状元郎的风采。这人多得,仿佛集会一样热闹。
她被带到园中,翁荣立即看到了她,高高兴兴唤她名字:“阿姝,快些来玩。”翁荣其实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但今日没办法,有颜姝在,恐怕能替她分担不少。
听见这名字,翁霁也转身朝她看过来。
今日翁霁一身月白素衣,高洁如月中仙,令人眼前一亮。因他素来冷淡寡言,又让人只敢远观,不敢心生亵渎之意。
第42章 误解
前朝传下来的曲水流觞, 适合人数众多的宴席所办。寻常的玩法单调,年轻人多嫌枯燥。但今日场合与众不同,翁家兄妹的曲水流觞也办得文雅讲究, 众人乐得参与。
六月里气温渐热,但翁家这处修了蜿蜒曲折小溪流的花园,有怪石小瀑,两岸有地势高低,松竹兰叶,环境清雅怡人,人往这里坐来,暑气都消了几分。
另还有各式冰镇的果子、果汁和酒, 源源不断地奉上。再有高大树荫一遮,丝毫不觉得热。
颜姝被迎到人群中, 有翁荣一直陪着她, 她也成了半个主人似的,帮翁荣招待姑娘们。
不远处的翁霁, 时不时都要侧目看她们一眼,看两人情同姐妹,看颜姝游刃有余地招待不同性格喜好的人。
翁家两兄妹都是沉闷的性子, 因此都对颜姝这样落落大方的人儿, 就容易心生好感。
他正看着, 郎君们所在凉亭这边忽热闹了一下,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迎, 翁霁回眸,恰撞入奚元钧盯着他的视线中。翁霁面色如常, 也站起来,对奚元钧点头示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翁霁总觉得奚元钧看他的眼神有几丝敌视的味道。莫非不高兴中了状元的人是他么?
简单见过之后,众人又落座交谈,因为都是参考过殿试的人,有许多话题可说。其余人说话热闹,唯奚翁二人沉默不语,游离在外。但因为他们两个本来话就不多,所以其他人并未察觉到异常。
又过不久,颜淙等人也被带了过来。他们几个是之前走得比较近的寻常贡生,到了翁府,先聚在一起,这才一齐壮胆过来。
发觉又有人,众人齐齐望去,却见一直没开口的奚世子难得发了话:“颜三。”
“奚世子。”颜淙听见奚元钧唤他,回了个招呼,然后自然而然就朝奚元钧走了过去,站在他身旁。
稍微敏锐点的几个,发现这小小的微妙,互相看几眼,想起外面的传言。传言都说如今颜淙和奚元钧走的近,靠的都是他妹妹的关系。奚元钧有了意中人,便破天荒地做起好人,主动提携未来大舅哥。
本来有些人还不信,今日一见,事实都摆在了面前,不信也不行了。
翁霁本不知道这回事,他身边的友人碰了碰他,眼神在奚元钧和颜淙之间来回扫了几下,神情暗昧,暗示明显。
翁霁只是不关心外界的事,并非迟钝,有人提醒,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过,尽管明白了,翁霁的反应仍然平平淡淡,不如旁人那样看到稀奇的激动。
颜淙在这里,除了和他原本就认识的友人相熟,剩下的,就只有奚元钧了。因此他们围着奚元钧说笑了几句,奚元钧回应虽简短,但比起他刚才的冷淡疏离,此时已好了不少。明显看出来,他待人亲疏有别。
有人提议:“我们别在这儿枯坐着了,去参与曲水流觞吧,我还想一瞻各位才子的文采呢。”
曲水流觞,万变不离其宗,主要是文人作诗为主。不像之前颜姝她们在裁烟筑玩击鼓传花,有那么多折腾人的把戏。曲水流觞的喝酒惩罚,花样主在作诗的限制上。
在这儿坐着也无趣,既有人提议,众人便纷纷起身,前往前面小溪水池处。那里,颜姝她们已经把准备都做好了,摆好了蒲团、羽觞,还有其余涉及之物。
原本只有姑娘们,游戏就还未开始。见公子们都走过来,颜姝便招呼大家落座了。座位以溪流划分,男子一边、女子一边。小溪不过两跨步宽,距离把控得刚刚好。
今日这群公子之中,以奚元钧和翁霁为尊,走到溪边,其余人不动,先等着他们俩选位置落座。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两人竟然坐到了一起。
翁霁今日为主,其它环节不说,但像这样的游戏,他就应当坐在中间带动。有了状元身份加身,来的客人都盼着听他说话作诗,若他往不显眼的位置坐,就有点小家子气了。
那奚元钧呢,他惯来众星捧月,坐在中间实至名归。
很快,两边的客人都坐好了,女子那一方,颜姝自然而然也是陪在翁荣身边,坐在中间的。因此,奚元钧和翁霁都在她对面,隔着两步之遥的小溪流。
这两人今日身穿一浅色一深色,如日月同辉,满场的人,尤其是女客,都忍不住频频朝这两位龙章凤姿的贵公子投注目光。
在羽觞没流到自己身前之前,其实没什么事可做,只能与身边的人说说话。颜姝余光总感觉有人在看她,视线胶着。她以为是奚元钧,但不时坐正身子时,竟察觉到翁霁也在看她。
她心想,大概是因为两方是正对着,只要不侧头,避免不了会看向她。
不过……为什么奚元钧看起来脸色似乎有点差呢。
奚元钧脸色差,自然是因为发觉有别人看颜姝。颜姝今日主穿了件浅葱色的襦裙,系着鹅黄的腰带,肤白清丽,佳人嫣然,虽无浓墨重彩,但于人群中依然格外出挑。
尤其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与人有说有笑,颜色生动,更为惹眼。即使看着别处,也会被她银铃悦耳般的笑声吸走注意力。
奚元钧从前从未注意这些,觉得天下人颜色都一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会飘向颜姝所在的位置,忍不住关注她的一言一行,看她笑容,心情也会不自觉轻松。
是因为昱王府合奏吗?还是更早呢?
奚元钧没有匀出心思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向来顺其自然。从前顺其自然地孤身一人,无意儿女情长,如今顺其自然地被颜姝带到深沟里,越陷越深。
只是,余光飘向身旁的白衣人,看到翁霁同样不时看向颜姝,同为男人,奚元钧自然能看出来,这样的目光并非无意之举。
奚元钧把玩着一把折扇,手指轻夹着扇骨,有一搭没一搭敲在石面上,纾解他内心的烦躁。
羽觞终于顺着平缓的溪流摇摇晃晃地荡到这一段,走势渐停,恰巧停在奚元钧他们面前。
周围人起哄,纷纷提议让翁大状元接下这盏酒。
这附近坐着四个人,奚元钧、翁霁、颜姝、翁荣,按照玩法来说,他们四人谁接都可以。如果没有其它情况,四人可猜手势决定一个出来受罚。
但此时这么多人起哄翁霁,其余三人自然不会强行出头。如果是平时,没被点名的人会觉得轻松,可今天不一样。奚元钧听着在场全都在喊翁霁的名字,多多少少都不舒服。
作为话题中心,所有人都会看向他,期待他的诗作。看呢,这会儿颜姝不就笑容满面地专注看着翁霁,等待状元郎大作。
今日诗作限题,由姑娘们写了三筒不同内容的竹签,抽取其中三支,作为诗眼。这难度不小,之前作诗的几个都憋了许久,作出来的诗也东拼西凑不成韵味。因此大家都格外想为难翁霁,听听他有什么高招。
众人起哄,翁霁从善如流地应下了,命小厮用竹夹取了酒,抽罢签后端着慢慢啜饮,酒罢诗成。
他抽到的三支竹签,分别写着“芙蓉”“夏季”“醉酒”。词组相斥,不算简单。芙蓉是盛开于秋季的花,与夏季无关。但醉酒是个好词眼。
霁月清风如翁霁,连喝酒都赏心悦目。众人全都看向他,看这位名满京城的大才子举手投足之间,文人风雅翩翩有度。
放下酒盏,翁霁徐徐念作,出口成诗。
“荷月日暖晴空长,晒衣更比铜炉香。”
“醒时不知身在野,只把团扇拟蓉妆。”
众人听罢翁霁的诗,只觉字句看似简单朴实,但细细品来,越嚼越香。
荷月指六月,六月天暖后,日头一日比一日长,夜里变短。在暖暖的太阳下坐着,衣料被晴日晒出特别的暖香,比熏香还要好闻。恰似此时大伙齐聚在此处的感受。
随后是诗人喝醉了,不知身在何处,迷迷蒙蒙之间,把姑娘们手中拿的团扇,当作盛开的芙蓉花。正因为不是芙蓉开花的季节,所以足以见诗人醉得有多厉害,浑然忘我,也忘记了此时尚在夏季。
这首七言诗给人的感觉就像在描写当前,像是翁霁想象自己喝醉后的情景。再看他视线范围,就在他对面,颜姝手里就有一把绣了芙蓉花的团扇。因此从诗句的角度看去,做诗人眼睛里所看的,就是颜姝了。
翁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颜姝写进诗中,但丝毫不轻佻显眼,没引起谁的注意。反正他们二人也是呈对坐的构造,翁霁不看颜姝看谁呢,这很正常。
听完这首诗,其他人纷纷称妙,满场只有奚元钧是黑脸。
今日,他本就视翁霁为眼中钉,他作诗赢得夸赞,还暗暗地牵扯到了颜姝,有了面子也有了里子,实在春风得意。看颜姝呢,她与翁荣说话,与旁人说话,甜甜笑着,还频频点头,十成在与别人一起称赞翁霁才情斐然。
奚元钧垮着脸,自行喝下两盏酒。
此时,众人大部分注意力都在翁霁身上,议论纷纷,称赞连连,然而翁霁一派如常,淡定自持,仿佛才名与赞美都与他无关。然而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反而越是招人瞩目。
从男子这边位置,能明显看到姑娘们那边的反应、神态,一张张倾慕的笑颜,足以证明翁霁受欢迎的程度有多大。
从前他在京中才名盛誉时,就已经可见一斑。如今自身立了起来,有了状元头衔,不知要成为多少年轻姑娘的理想佳婿。那颜姝呢,她会作如何想法。
翁霁出身高、人品好、才能出众,一表人才,桩桩件件都能对应上颜姝的择婿标准。
奚元钧越想越烦心,浑身燥热,遂弹开折扇,摇晃扇风。
折扇摇晃的大动静,从颜姝的位置,很难忽略。她看向奚元钧,见他身子微倾,英挺的面庞冷峻,衣袖随动作和风摇晃,这姿势如此不羁,由他做来,格外俊逸不凡。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她还发现他频频朝她看过来,这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沉浸在一股怨气之中。
其实颜姝很想撺掇奚元钧来作一首诗听听,但顾及到,有翁霁珠玉在前,担心会像上一次水榭作画一样,让奚元钧发挥不好,有损他的颜面。所以她便歇了这份心思,免得又发生不愉快的事。
谁知道,从上游放下来的羽觞,没多久又停了一盏在他们面前。
这一次,众人起哄的对象顺理成章地从翁霁换为奚元钧,奚世子的称呼此起彼伏。
起哄的人可能并未多想,纯粹是因为奚元钧人气旺盛,也想看他的热闹。并不是一定要奚元钧去和翁霁比较,在场的人,文采构思能压过翁霁的寥寥无几,奚元钧又非苦读的文人,人家文武双全,更重武艺,有今日的成绩已是人中龙凤。
就连奚元钧自己也不曾多想,准备让小厮取了羽觞,接下众人的起哄。
然而,颜姝忽然开口打断:“我手痒了,不如让我玩一回可好?”
众人看向颜姝,发觉她已经站了起来,看起来跃跃欲试的模样。翁荣当即附和:“我也想听臻臻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