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崔荷心情甚佳,连带底下的丫鬟都得了不少赏赐,更是尽心伺候,时时上前恭维郡主讨赏。
别的丫鬟都往崔荷面前凑,四个大丫鬟除了银杏如临大敌,其余人都安静做自己的事。
红袖近日在研究除疤的膏药,崔荷额上留了一道浅浅的伤疤,虽不明显,但崔荷却十分在意,红袖翻遍了医书与典籍,给她做了几种温和不刺激的膏药。
夜里,红袖便带着膏药进屋为崔荷涂抹。
崔荷沐浴过后,坐在梳妆镜前,黑发如瀑披于肩头,她撩开额上碎发,揽镜自照,幽怨道:“怎么还不好?下月就要去参加定国公府的探春宴了,若被钟毓婷那厮看见我额上的伤疤,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钟毓婷是定国公府的嫡出三小姐,姿容绝艳,与崔荷并称汴梁二美,二人常常暗中较劲,互相攀比,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嫁,嫁的都是汴梁里的新贵,二人之间的攀比,从自己的容貌转移到了配偶身上。
这次定国公举办的探春宴,正在是在皇宫杏园宴后举办的私宴,特意邀请了今年的新科进士,还有王公贵族家眷一道参与,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云英未嫁的大家闺秀铆足了劲准备,而像她这样的朝臣命妇,只能去看个热闹罢了。
红袖蘸了点膏药,为她涂抹上去,安抚道:“郡主别急,药效需要时间。”
“药膏里加了桃花?”崔荷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点桃花香。
红袖浅笑着道:“郡主鼻子真灵敏,这里面添加了桃花熬煮出来的花液。”
“还是你手巧,什么东西落到你手里都能物尽其用。”崔荷由衷感慨,雨天从泥地里爬出来的蚯蚓,她都能拿来制成药材,当真是万物皆为她所用。
崔荷正和红袖探讨药材的妙用,银杏忽然进屋禀报。
“郡主,邱副将求见。”
崔荷一愣,问道:“大半夜的,他来做什么?”
邱时为避嫌,有事都尽量白日禀报,夜里来找她,恐有大事,难不成是谢翎出事了?
崔荷连忙起身,红袖替她披上外袍,二人一道跨出房门往廊下走去。
邱时站在廊下垂首静候,听到声响传来,连忙躬身行礼。
崔荷着急问道:“邱副将,发生什么事了?”
邱时面露局促,白日收到侯爷寄来的信,询问崔荷为何没有家书传来,可是半路丢了?他都不知作何回复,正巧有信差来了,他便连夜过来提醒郡主。
邱时道:“郡主,信差来了,可有家书要给侯爷寄去?想必侯爷收到家书了会很高兴的。”
那日从茶楼回来后,崔荷就忙着接手大夫人交代的中馈事宜,一时忙昏了头,竟把这事给忘了,崔荷颔首示意道:“邱副将在此处稍后,我进屋写一封。”
她来到书案前坐下,红袖站在一旁为她磨墨。
崔荷提笔着墨,落笔道,“展信佳,见字如晤。”
笔下一顿,往后却不知写什么好,这是她第一次写家书,若写得情意绵绵,又觉得矫情羞赧,还是得写得正经些。
写了几行字,交代了家中近况,半点不提自己的事。
崔荷皱眉抽出信纸揉成一团,太过生硬别扭了,还是换一种写法。
她咬着笔头,琢磨了半晌,门外邱时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晃动,似是在无声催促她,崔荷思索了片刻,匆匆落墨后,便塞进信封递给红袖。
红袖将书信交付给邱时,邱时满脸喜悦地拿着信去交差,仔细叮嘱了信差几句,又塞了几颗碎银子,信差笑呵呵地接过,珍而重之地收进包裹中,拍了拍冲邱时道:“小将军放心,我送了那么多年信,就没有丢过一次。”
“有劳了,路上小心。”邱时将人送走后,关上宅子后门落上闩,方才安心回虎鹤园休息。
信件在路上走了十来日,总算送到了松洲巡抚衙门里。
信差初到松洲的时候便察觉有些异样,街上有许多士兵巡逻,所见行人皆是脚步匆忙,低头不敢乱看。
整座松洲城流露出了一种异常紧张的氛围,仿佛战事来临,一触即发。
他在一家茶楼里吃食,听到茶楼里有人在议论今日松洲城外发生的事。
驻扎在松洲城外的士兵因为施行新政,削减粮饷的事大闹军营,差点就要镇压不住了,但是新来的巡按御史大人有铁血手腕,杀了几个带头作乱的士兵以儆效尤,听闻血溅当场,把所有作乱的士兵都震慑住了。
如今军营里算是太平了,但这种太平又能延续到几时?
粮饷之事若不能好好解决,终究会引起底层士兵的不满,与时俱增的,除了怒气还有压制不住的人心。
信差站在府衙里,正低头寻思当中的利害关系,忽听闻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抬头,就见一位身穿银甲的俊朗将军朝他走来。
来人身姿挺拔矫健,眉目刚硬冷傲,一身银甲铁胄泛着慑人寒光。
走近后,信差看见他的银甲上竟沾染了飞溅的血渍,血渍未干,仿佛还带着余温,信差不由联想到在茶楼里听到的那番对话,将军今天杀人了。
信差缩了缩脖子,眼底滑过惊恐,不敢直视。
将军的声音虽低沉冷淡,但语气却很温和,“有劳小哥替我送信。”
“不敢不敢,敢问是巡按御史谢大人吗?”
“正是在下。”
信差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谢翎,说道:“谢大人,这是您的信。”
谢翎含笑接过,顺道给他递了十两银子,说道:“有劳小哥去驿站多留一日,谢某或有信还需托你送回。”
“大人言重了,小的先回驿站等候消息了。”信差脚下生风,片刻不敢停留。
待人走后,谢翎脸上冷硬的神色变得温柔起来,迫不及待打开信笺,本以为能看到崔荷情意满满的几页衷情,却不料薄薄的一张纸上,只写了四个字:为妻已阅。
谢翎:“……”
第58章
松洲地处大梁北境, 地广人稀,人烟罕至,又因地处要塞, 易守难攻,北疆的日子除了苦寒倒也算平和。
松洲知府虽然是松洲的父母官,实则大权掌握在松洲指挥使唐诚的手里, 这次从汴梁发出的粮饷几经波折,送到松洲指挥使手上时,除了面上那一层是货真价实的谷粒,底下全是棉花。
送入军营后, 军营发生动乱,前一任巡抚镇压不住,递了折子回京, 才有了谢翎来调查一事。
谢翎拿着虎符调动卫城的士兵来镇压, 来了之后果不其然遭到指挥使唐诚明里暗里的阻挠, 今早军营里再次发生动乱, 竟有士兵带头闹事。
士兵参军是为了钱,一日两日没钱不会闹事, 时间久了人心不稳, 稍一怂恿便能揭竿而起,虽能遣兵镇压, 但频繁起战事会动摇国之根基。
谢翎站在松洲府衙厢房的窗户旁眺望远处, 窗户外是绵延千里的皑皑雪山, 有乌云盘旋在雪山顶上,挡住了雪山全貌, 谢翎面容平静,看不出半分情绪。
廊下忽有动静传来, 谢翎落下窗牑,转身回屋行至榻上静候来人。
一个黑衣男子推门而入,掩好门窗后来到谢翎面前抱拳作揖,此人正是谢翎的副将之一白鹤,擅长追踪与暗杀。
“将军,探查过了,仓廪确实有蹊跷,底下有条暗道,直通松洲指挥使唐诚家中。”
谢翎似是毫不意外,最危险的地方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私吞粮饷,引发地方兵与朝廷间的矛盾,埋下种子后只待引发兵变,便能彻底掌控住松洲,唐诚是昌邑侯一派,昌邑侯曾想领命镇压,贼喊捉贼便能独揽松洲大权。
但如今生变,落到了他谢翎手里。
若能将唐诚解决,松洲就不是昌邑侯的松洲了。
谢翎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微微颔首道:“你在他家找到米粮了吗?”
白鹤摇头:“属下暗中查探了许久,未曾发现。”
谢翎敛眸深思,那么多的粮,没有仓廪如何堆放?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一定藏在某处。
谢翎与白鹤又在屋内讲了几句话,忽然听闻外面有喧闹的说话声,衙役似是在竭力阻拦什么人进来,谢翎与白鹤对视了一眼,谢翎起身拉开厢房大门,就看见唐诚推开阻拦他的衙役长驱直入来到了府衙后院。
“谢大人!何故一直躲在府衙里,让我苦寻不得。”唐诚年过四十,从戎几十年,一双眼睛被风霜侵染得有些发黄,脸颊留了一尺多长的发髯,厚厚的衣衫裹住了他的身形,但也依稀看得出他身材魁梧厚实。
有两个丫鬟跟在他身后进院,齐齐低着头,一副柔顺姿态。
唐诚来到谢翎面前,亲昵地与他打起了招呼,眼睛却四处打量起简陋的厢房,面露嫌弃道:“谢大人,怎么不与苏大人他们一起住客栈?松洲府衙这破房子四处漏风怎么能住人呢。连个伺候的人都不见,张知府是怎么安排的?”
谢翎冷声道:“无妨,府衙清静。”
这话倒是没说错,客栈里鱼龙混杂,夜里又有人招姑娘进屋,吵得他不得安生,倒不如府衙来得正气。
“唐大人来府衙找我有何事?”谢翎背着手,神情疏冷,一身石青色圆领箭袖长袍紧贴腰线,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
唐诚眼底精光一闪而逝,笑容可掬地与谢翎拉起了家常:“贤侄何必如此见外,我与你父亲曾是旧交,你若不嫌弃,该喊我一声伯父。”
这是要来他面前倚老卖老了?谢翎心中冷笑,并未如他所愿喊他一声伯父,径直直言道:“唐大人若有闲功夫,不妨好好找一找那批丢失的粮饷,毕竟这事发生在指挥使管辖的松洲城里。”
唐诚面不改色,推脱道:“哎,此事交由贤侄处理最为妥当,毕竟贤侄今日在军营里大出风头,他们如今谁也不信,就信你的话,若你能找回来,皆大欢喜,若找不回来嘛,也无妨,上奏折求长公主再送一批粮过来不就都解决了。”
谢翎心中骂他老匹夫,他若上了奏折,便是办事不力,户部再送一批粮饷过来,不正合他意。
为了不打草惊蛇,谢翎不再与他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这就不劳唐大人多虑了。”
唐诚抚须大笑道:“是我多虑了,还想着教一教贤侄,看来贤侄应该是有办法的。”
唐诚与谢翎东拉西扯了半天还不入正题,谢翎心中有些不耐烦。
又聊了一盏茶功夫,他起身告辞,忽又想起什么,说道,“贤侄孤身一人在外,又没个女人照顾可怎么是好,我这有两个婢女,可供你差遣,她们什么都会做。”
唐诚最后一句话特意加重了语气,眼底还有揶揄神色,拍了拍手,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婢女走上前来,盈盈行礼,她们穿着齐胸襦裙,肌肤欺霜赛雪,一双妩媚的眼眸藏着魅惑,直勾勾地看向谢翎,红唇轻启道:“莺儿,燕儿见过谢大人。”
谢翎挑眉,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
——
汴梁城。
不知不觉,窗外已有夏蝉开始鸣叫,暮春已逝,初夏熹微。
府里的池塘铺满了接天莲叶,小荷才露尖角,蜻蜓早已停驻上头。
听荷院里如今一派繁忙景象,金穗与银杏在屋里频繁出入为崔荷梳妆装扮。
崔荷为了今日与钟毓婷攀比,不仅裁了一身绯色新衣,还特意打了一套红宝石头面。
望着镜中丽雪红妆,眉目如春的美人,崔荷满意的点了点头,金穗把一条缀着红宝石的银链挂在崔荷的额上,恰好遮盖住了额上那道细小的伤疤。
“郡主今日一定艳压群芳。”金穗笑着为她戴上翡翠耳坠,诚心夸赞道。
崔荷笑而不语,拿细毛笔刷涂抹上胭脂,润泽的唇瓣顿时如花瓣一般饱满丰盈。
她抿唇一笑,镜中的人也冲她笑意盈盈。
崔荷今日精神头好极了,眼底攒着奔腾不息的潋滟生机,像朵怒放的芙蓉花。
“走,别让母亲等急了。”
红袖与绿影陪崔荷来到前院静候片刻,大夫人姗姗来迟,她脱下平日里的深衣,换上一套绛紫色的织锦宫裙,一改平日素雅穿着,发间缀满了翡翠珠钗。
大夫人今日的装束稍显隆重,她也与崔荷怀着一样的心思。
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极少出门赴宴,一来是谢家中落无人问津,二来是无人作陪她也懒得去凑热闹,如今娶了个儿媳妇,她凑热闹的心也跟着热络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