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书案上搁置了许多书册卷宗, 整整齐齐有条不紊的叠在一起,左边是要处理的, 右边是已经处理完的,左低右高, 看样子他处理事务的效率十分之高。
只可惜刚拿来的卷宗又高出了右侧。
谢翎也颇有些无奈,歉意道:“最近是有些忙,等忙过这一阵子,午时一定回府陪你用膳。”
若不是白鹤如实相告,她也不知谢翎最近忙碌成这个样子,又怎么好意思无理取闹,崔荷摇头道:“不用,何必费一番周折特意回府。”
听她语气平平,也不似生气,谢翎心下稍安,歉意的摸了摸崔荷的脑袋,拿起案几上的卷宗处理起事务来。
崔荷见他桌上砚台的墨干了,主动替他研墨。
谢翎办公十分专心,一目十行,很快就阅览完一卷,提笔批注,又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崔荷不敢出声打扰他,见屋内闷热,他额上冒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便主动拿团扇替他扇风消暑。
原以为谢翎只要处理完手头这些卷宗就可以了,却不料有下属有要事禀报,频频进屋打断他的思绪。
崔荷自觉打扰,提出要先回府,谢翎起身相送,两人携手往府衙外走去。
骄阳当空,暑气灼人,哪怕走在林荫路上也觉得焦躁难耐,只短短一段路,崔荷出了一身薄汗。
来到府衙外就要道别,崔荷依依不舍,拉着他的手问道:“明日你也这么忙吗?”
谢翎也说不准明天的事,以为崔荷在暗示他明日回府,于是主动保证道:“放心,明天午时我回府陪你用膳。”
“不用。”崔荷摇头,见他额上有汗,掏出手帕要替他擦拭,谢翎个高,她垫脚抬手也够不到,谢翎见状,微微躬身凑近。
按说出了汗,身上定然酸臭难闻,可谢翎凑近了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女儿香,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崔荷,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她如玉的脸庞上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薄汗,一双琉璃般透亮的秋水剪瞳,在日光下折射着淡淡的光辉,她细致又认真的为他擦去汗水,对上他的视线时,忍不住扬唇一笑,笑靥如花,动人心魄。
谢翎忍不住也笑了一下,抬手用指腹替她擦拭汗水,得寸进尺道:“那你明日再来。”
崔荷还是摇头,谢翎不禁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就释怀了。
车厢里闷热,路上还颠簸难行,她肯来一次,他就心满意足了。
崔荷抬手挡住艳阳,微微眯着眼睛,解释道:“明日我得去找宁宥。”
谢翎:“……”
将人送走后,谢翎转身回去处理公务,白鹤从门后绕了出来,跟上谢翎的步伐,低声与他说了两句话,谢翎冷冷一笑:“这么能沉住气?让人再去加一把火。”
自他接手禁卫军后,就想过要肃清昌邑侯的人,原以为他们必然会闹事给他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一直按兵不动。
谢翎纵使大权在握,也不能无故革职,若他不尽早处理沉疴积弊,只怕暗箭难防。
白鹤应了一声,正欲离去,谢翎忽然叫住他:“让下面的人把明日的事一并拿过来给我处理,明日若有别的事,往后再压一压。”
白鹤不解,问道:“大人明日不来吗?”
“不来,小事自裁,大事再来找我。”
“大人明日要去哪里?”
“翰林院。”
——
这厢崔荷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三刻,才刚跨进听荷院的门,吩咐小厨房准备晚膳,大夫人正好派人来找她。
崔荷还未坐热板凳,便领着丫鬟跟嬷嬷一起去了修竹院。
日落后的竹林,虫鸣声阵阵,仿佛置身于山间小路,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前行,终于来到修竹院正屋,跨入厅堂,便闻到一阵清幽的檀香。
大夫人潜心修佛已有数年,院子里修建了一所佛堂,里面供奉一尊玉观音。
晨起后,日落时,安寝前,大夫人都会到佛堂里诵经,为谢家的男人超度,也为自己内心寻得一片净土。
崔荷来到屋里时,大夫人正转着手里的佛珠默念金刚经,崔荷并未上前打扰她,在一旁站了一会,直到大夫人回神,崔荷才上前去。
崔荷来到她面前福身行礼:“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大夫人前不久才从谢翎口中得知丈夫去世真相,一连好几日都闭门谢客,每日坐在佛堂里,一边看着丈夫的牌位一边抹泪,夜里辗转难眠,噩梦缠身。
嬷嬷见她心神不宁,便劝慰了她几句,顺嘴提到了禅光寺。
禅光寺是汴梁最大的寺庙,里面有不少得道高僧,就连皇家太庙祭祖的时候,也是请的禅光寺高僧来主持祭祀大典。
马上就要到中元节了,一直闭门谢客的禅光寺终于开放迎接香客,若是能去一趟禅光寺,得高僧解惑,大夫人应该就能放下业障。
大夫人将此事与崔荷说了,崔荷连连颔首:“母亲放心,中元节那日我会安排。”
“好孩子,阿翎娶了你,是他的福气。”大夫人拉过崔荷的手,慈爱的看着她。
谢翎去松洲的那段时间,崔荷每日寻着些好玩的东西,都会送一份过来给她瞧瞧,上月办了个赏荷宴,邀请了与她交好的几位夫人过府一叙,崔荷办事妥帖,一场宴会下来众位夫人交口称赞,私底下都羡慕她娶了个好儿媳。
大夫人对崔荷的喜欢更早要追溯到数年前,谢府正失势的时候。
谢夫人深居简出,并不知道谢翎在外面受了委屈,谢翎回家的时候不曾提及那些事,衣衫破损了他会自己偷偷缝补,受了伤也一声不吭,直到一次出府,她发现谢翎被人欺负打骂,正想上前护着谢翎,却没想到有人比她还快。
后来只要她多加留心,便能在一些犄角旮旯里看到偷偷摸摸的崔荷,她不会平白无故上前帮谢翎,只会在谢翎还不了手的时候以德服人。
偏偏谢翎不领情,总是冷言相向,拒之门外,她看着崔荷委屈又失落的离去,下次再见,她又恢复了常态。
多好的姑娘,谢翎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还好月老心灵手巧,将红线绑到了他们二人身上,她才如愿以偿得了半个女儿。
因此崔荷嫁进来后,她对崔荷也是多有维护。
“禅光寺有一尊观音像,求姻缘和求子一样灵验,我如今别无所求,惟愿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早日开枝散叶。”
这已经不是大夫人第一次说起生子的话题,过去她虽然也有所期盼,但心知路途遥远,如今与谢翎心意相通后,它又变成了一件触手可及的事。
想到这些日子频繁的房事,也不知有没有中,崔荷悄悄抬手捂在小腹上,暗自生出了少许期待。
回到听荷院,谢翎踏着夜色回来了,两人一起用过晚膳后,坐在院中的凉棚下的矮榻上纳凉。
夏夜凉风习习,又有虫鸣暗奏,星辰相伴。
崔荷靠在谢翎怀里玩孔明锁,谢翎见她拼了半天都拼凑不起,急了便抢过来替她拼凑,只见他指尖灵巧,思维敏捷,不过眨眼功夫,一块孔明锁便被他组装完成。
谢翎略显得意:“如此简单,还需费什么功夫。”
崔荷恼怒地夺了回来,不甘心的开始拆卸,拆了一半却拆不下去了,谢翎从身后拥着她,下巴搭在她肩头,点了孔明锁一处榫眼,轻轻一按,便取下了一块。
他呼出的气息灼热,打在崔荷耳畔,崔荷瑟缩着躲了一下,哼了哼:“我知道是这儿,你别瞎点。”
过了这一个关卡,她很快就拆开了。
“哦,原来你知道。”谢翎笑了下,拿过几个未拆的二十四锁递给她,说道:“夫人可敢与我比试一番?看看谁先拆下来。”
崔荷指尖卷着秀发,挑眉问他:“如何比试,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赢家让输家做一件事,不得拒绝。”
崔荷知道他肯定又在给自己下套,自然不肯松口,起身坐到一侧,不搭理他。
谢翎掂着二十四锁,了然笑道:“夫人不是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中高手,怎么畏手畏脚的,怕输?放心,我又不会让你做什么下不来台的事,最多在屋里自己玩闹。”
“谁怕了,反正我赢了,我就让你再穿一次裙子陪我出府转一圈,如此我才满意,你敢不敢?”崔荷故意挑起往事,就等谢翎主动放弃,那次谢翎可是诸多抗拒,如今要求更狠,相信谢翎肯定会拒绝。
崔荷曲着腿坐在榻上,歪着头,略有几分得意,鬓间有青丝垂下,落在她纤细的锁骨上,凉风吹来,青丝吹拂到谢翎的脸上,酥酥痒痒,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
仿佛挠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心。
谢翎抬手抓住崔荷的秀发,在指尖卷着玩,垂眸思索片刻,说:“既然夫人这般自信,那我自然不会让夫人失望,若我赢了,我想让夫人穿薄纱为我舞一曲如何。”
谢翎拿过一个复杂的二十四锁,又给了她一个相对简单的梅花锁,意思很明显,他让了很大一步,让崔荷占据先机。
崔荷平日里玩得最多的就是梅花锁,自然也是最擅长的,那个二十四锁机关繁琐,榫卯又多,摆明了就是自己占便宜。
崔荷笃定自己能赢,好胜心让她答应了,喊来金穗银杏过来作证。
崔荷与谢翎对坐在矮榻上,崔荷跪坐,谢翎盘腿,两人各执一个孔明锁开始了对垒。
起初崔荷胸有成竹,轻松卸下上面几枚,她略有些得意,抬头看了谢翎一眼,只见他还在端详二十四锁,心中更是胜券在握。
但很快,她就慌了手脚,接连几个榫卯拆不出来,她便有些着急,再抬眼,谢翎已经拆了大半,很快就要赶超她了。
谢翎笑意越发明显,直到手里的二十四锁完全碎成榫卯,崔荷还在和拆到一半的梅花锁打架。
“我赢了。”谢翎换了个姿势,斜靠在矮榻的扶手上,一手搭在膝头,言辞间虽轻描淡写,墨色瞳仁里藏着的张狂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崔荷不信邪,叫嚣三盘两胜,谢翎答应了,只是这次换成了组装孔明锁。
开锁容易,上锁却很难。
毫不意外,崔荷又输了。
“这孔明锁肯定出了问题,我去库房看看有没有好的,一会再跟你比试一番,你且在此处等等我。”崔荷想耍赖,不动声色起身下榻,穿好鞋子便要逃跑,却被谢翎眼疾手快拦下。
他也跟着起身,当着几个丫鬟的面,将崔荷抗在肩头,嗤笑一声道:“夫人别想耍赖,三局我胜了两局,你得给我兑现诺言。”
不管崔荷如何挣扎,还是被谢翎带入了屋内。
金穗与银杏并肩坐在院中的矮凳上,看向正屋窗牑上白茫茫一片的窗纱,等了半天,也不见有跳舞的影子。
“金穗姐姐,郡主今夜还跳舞吗?”银杏跟了崔荷那么些年,从未见过崔荷跳舞,好奇极了。
金穗也好奇,托腮遥望窗牑,却见原本还亮着的房屋突然灭了灯,金穗便知道今夜看不成了,她与银杏一样红着脸离开院落,走到小厨房去烧水。
第71章
翰林院位于皇城景雁门外的永昌街, 此处是储才之所,毗邻国子监,尚书省, 御史台等多处吏舍,宰辅重臣,翰林学士, 皆在此处办公。
因着永昌街附近皆是文臣机构,整条永昌街也沾染了些书香气,与临安街动辄锣鼓喧天的热闹相比,永昌街幽静了许多。
附近皆是一些茶舍, 食肆和书斋,巷子里住着的也是书香门第,清流之辈。
一辆马车在翰林院正门停下, 有一青衣男子率先踏出车厢, 随即牵着一位美貌妇人下马车。
翰林院门外的侍从认得崔荷, 纷纷低头行礼。
崔荷轻车熟路, 领着谢翎进了翰林院正门,与他拐过游廊往西边的院落走去。
今日翰林院与往常无异, 近处院落有奴仆洒扫除尘, 往远望去,便见诸多学士或在廊下交谈, 或在屋内奋笔疾书。
不远处, 恰好看见几位中年大臣聚在檐廊下说笑,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绯衣老臣, 正抚须,笑得春风得意。
隔得太远, 崔荷听不真切,但是认得出来,那是郑太傅。
郑太傅乃辅弼国君之官,也就是帝师,崔荷当年在尚书房开蒙,师从郑太傅,只可惜年纪到了,她不能再跟着其他皇子一起学习,只好与其他女子一样,退出尚书房,去学礼乐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