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的对手实力悬殊太大,便失了对弈的乐趣,渐渐地她的兴致便消散了不少。
谢禹迎上她的目光,好奇问道:“阿娘,怎么不下了?”
崔荷自知已经败了,便没再纠结,落下一枚白子,叹息道:“阿娘输了,心服口服,阿禹平日里是不是常常与皇祖母对弈?”
谢禹答道:“皇祖母有空了,便会与我对弈。”
“是阿禹赢的多,还是皇祖母赢的多?”崔荷捡起白子放回棋罐里,状似无意地问道,她幼时和母亲下棋,十盘九输,赢的那局还是母亲让她的,当即便有些好奇。
谢禹想了想,冲崔荷粲然一笑,露出了小小的虎牙:“自然是皇祖母,阿禹也是皇祖母的手下败将。”
崔荷微微颔首,过了一会忽然才意识过来,他说的“也”是什么意思,看来儿子知道自己老底了,她感到一阵惭愧,本想在谢禹面前露一手,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棋子按照颜色回到了自己的罐子里,谢禹似是意犹未尽,催促着母亲再下一盘,崔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他下,试图重新找回面子。
眼看有空子可钻,崔荷这次不再上当,故意绕开陷阱,却没想到正正避开了谢禹给她送的机会。
大局已定,再下下去也没意思了,崔荷单手支颐,意兴阑珊道:“阿禹棋艺精湛,阿娘实在打不过,一会等你爹回来了,你跟你爹下棋。”
谢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抿着唇拒绝道:“不要,阿爹悔棋,不是君子。”
崔荷噗嗤笑出声来,能把谢翎逼到悔棋,谢禹倒有几分本事,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一事,说道:“你樊素姑姑的女儿青妩丫头,听说小小年纪便在棋艺上崭露头角,此次见面,你们可以切磋一下,看看是你厉害,还是青妩厉害。”
谢禹嗯了一声,开始收拾残局,恰好此时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崔荷抬头看向车窗外,原来是父女俩回来了。
谢鸾脸蛋红扑扑的,眼底是藏不住的快活得意,被谢翎抱着上了马车,谢鸾双手举在胸前护住怀里的东西,屈膝挪到崔荷面前。
崔荷掏出帕子正要给谢鸾擦汗,却见她一脸神秘,怀里似是藏了什么东西。
“阿娘……阿爹给我打了一只鸟,你看。” 她慢慢松开手,一只巴掌大的翠绿色的雀鸟安静地躺在她手掌心里,背部和尾部的毛发翠蓝发亮,密杂了翠蓝横斑,嘴喙细长尖锐,翠鸟绿豆一般的眼珠子眨了眨,脑袋忽然一歪,好奇又警惕地看向崔荷。
崔荷皱眉:“这是……”
谢翎靠着车壁,抬手搭在崔荷身后的窗台上,懒洋洋地笑道:“翠鸟,阿鸾喜欢,就打来给她玩。”
翠鸟像是听懂了谢翎的意思,不甘心当个玩物,扑腾着翅膀要飞走,可它被谢鸾拢在掌心里,再扑腾也是徒劳。
谢鸾抱着翠鸟,挪到谢禹身边给他瞧,还跟他说起方才在山林里,阿爹背她去爬树掏鸟窝的事。
“那棵树比咱们院子里的树还要高,不仅高,还粗,阿爹说那棵树活了有几百年了。然后阿爹背着我,好像一只猴子,一下子就上树了,你看,就像那只猴子!”
崔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正巧看到旁边高大的树丛里跃过一只野猴子,背上背了一只小猴子,在树林里穿梭,崔荷不由联想到谢翎是如何背着谢鸾的,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怎么,你也想被我背着去爬树?”谢翎也看到了那只猴子,背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一看,着实不太雅观,索性山林里没什么人,他也不怕丢脸。
崔荷笑道:“你也背不动。”
谢翎面对她挑衅的话语,挑眉道:“抱着都行,背着怎么不行?”
崔荷脑里闪过一段荒唐的画面,狠狠瞪他一眼,只觉得他不太正经,瞥了一眼坐在窗前仰头看猴子的谢禹,凑到他面前小声道:“你也带阿禹去山里转转,给他打一只雀。”
他明白崔荷的意思,抬眼瞥了谢禹一眼,谢禹已经坐了回来,屈膝跪坐在腿上,规矩得很。
这一路走来,他就发现了谢禹半点都无同龄孩子那种跳脱性子,沉稳得挑不出错来,他也满意于谢禹的懂事,唯有崔荷,私底下埋怨母亲把谢禹教得太乖。
又被她掐了一把,谢翎回神,对谢禹说道:“阿禹,跟爹一块进山里走走?”
谢禹正在摸翠鸟的羽毛,被谢翎邀约,不由惊喜抬头,正欲答应,忽听闻一声惊雷。
他转头看向窗外,就见天色忽变,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涌来厚重的云层,风卷残云,空中席卷起一阵闷热的风,风里携裹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似是要下一场大雨。
谢翎起身对马车外赶车的邱时说了两句话,马车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
崔荷一时不察,险些栽倒在车厢里,待她坐稳,谢鸾忽然钻进她怀里,伴随着窗外的闪电,谢鸾流露出惧怕的神情。
“阿娘……”谢鸾最害怕下雨天了,整个人埋进崔荷的怀里,死死地抱住她。
崔荷及时捂住谢鸾的耳朵,一声惊雷炸响,响彻云端,狂风呼啸,疾跑的骏马嘶鸣一声,急急停下了脚步,若不是邱时控制住缰绳,说不定马车就要掀翻了。
骏马不安地跺脚,半点都不肯挪动,任凭邱时如何赶马都不愿走了。
谢翎回过头来,对他们说道:“坐在马车里别下来。”说罢便自行下车,与其他侍卫一起去牵引骏马。
天色渐渐变得昏暗,马车上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一侧窗户挂着的竹帘被风撞散,落了下来,遮挡住窗外的视野。
风中夹杂着谢翎和侍卫们交谈的声音,听不真切,崔荷透过未落竹帘的车窗,看到高大的灌木树丛已经被风压倒,随时都要被压断一般。
崔荷心里担忧,冲独自坐在窗边的谢禹招手道:“阿禹,坐到阿娘这儿来。”
谢禹慢慢挪过来,便被崔荷抱住了,崔荷抱住他的脑袋,低声安慰道:“阿禹别害怕,一会就能走了。”
谢禹没说话,安静地趴在崔荷怀里,闻着母亲身上的气味,被她温柔地拍打着后背,紧绷着的身形渐渐软和下来。
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忽然拉住他,他看到妹妹扑闪着眼睛看他,明明还很害怕,却还要强装镇定安慰他道:“哥哥别害怕,阿鸾也不怕。”
谢禹反手握紧了谢鸾的小手。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动了,谢翎钻进马车里,沉声道:“没事了,离最近的驿站还有三四里地,加紧时间赶路,一会就到了。”
他坐到崔荷身侧,伸手揽住妻孩,结实有力的臂膀让他们生出一阵安心。
疾风迅雨很快便降临,豆大的雨珠砸在车顶上,似是要将穹顶砸穿,车窗被掩上,谢翎点亮了滚灯,跳跃晃动的烛光中,他看见崔荷正垂首柔声安慰谢鸾。
“阿鸾过来,阿爹抱着你。”谢翎见谢鸾哭了,伸出手去要抱她,谢鸾松开手,匍匐着要爬过来。
车轮陷进泥坑里,车厢里的人齐齐往一侧倒去,崔荷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谢鸾,脑袋险些要撞上窗台,崔荷暗叫不好,分不出手来撑住窗台,直直往前倒去。
头顶一声闷哼,崔荷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竟是谢翎用身躯挡住了她的身体,谢翎抱住他们三个,低声问道:“可有受伤?”
崔荷连忙撑起来,反问他:“你没事吧?”
谢翎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但他面色如常,摇头道:“我没事。”
谢鸾心中害怕,哇的一声哭出来,崔荷手忙脚乱哄她,谢禹抿着唇,眉头皱得紧紧的。
邱时此时拉开车门,雨声顺着风声吹了进来,他穿着蓑衣,有几分狼狈,“老爷,马车陷进坑里,现在走不动了。”
第100章 番外四
谢翎推开车窗, 一阵水汽迎面扑来,打湿了他的脸颊,他看到车轮陷进坑里, 几个侍卫正试图将车轮拉出来。
看了眼窗外的环境,如瀑的雨幕中几乎见不到行人,谢翎对其中一个侍卫喊道:“距离驿站还有多远?”
侍卫浑身都被大雨浇湿, 一张嘴便被雨水灌了进去,他抹了一把脸,高声回道:“大概还有三里。”
谢翎目光沉沉,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沉吟片刻, 对他们吩咐了两句,很快就有人拉来骏马。
谢翎从车里翻出几件蓑衣,对崔荷说道:“这雨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 不能在此处再耽搁下去, 我已经吩咐人先行一步去驿站安排, 我们骑马过去。”
崔荷面露难色, 她依旧畏惧骑快马,这一路赶去驿站, 少不得快马加鞭, 思考片刻,她将谢鸾和谢禹推到谢翎怀中, 说道:“你带他们两个先行一步, 我在此处等你。”
谢鸾听懂了她的话, 以为自己被抛弃了,登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回首抱紧了崔荷,“我不要和娘分开。”
车外大雨瓢泼, 雷声阵阵,车厢内只回荡着谢鸾嚎啕的哭声。
谢翎眉心紧锁,她们母女俩无法分开,他也不愿意将崔荷一个人丢在这儿,可惜一匹骏马坐不下四个人,他必须取舍一人。
权衡过后,谢翎迅速做出决定,他带崔荷与谢鸾,将谢禹推给了邱时。
“天就快要黑了,一来一回费不少时间,我也不放心将两个孩子留在驿站,更何况阿鸾离不开你。”
谢翎的决定不容置喙,当机立断将他们三人带出了马车,瓢泼大雨打在她们身上,即便穿着蓑衣,雨水也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崔荷翻身上马,抱紧了怀里的谢鸾,抽过蓑衣将她紧紧裹住,谢翎很快也上来了,勒紧缰绳,亲眼看着邱时将谢禹带上马背坐稳后,才调转马头先行一步。
崔荷因为担心谢禹,特意回头看了谢禹一眼,看见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心生不忍。
磅礴的雨幕将天地万物彻底淹没其中,骏马在官道上疾驰,瓢泼大雨往脸上飘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颠簸了一路,来到客栈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驿站门外挂着两盏灯笼,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似是黑夜里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几个不速之客。
他们五人狼狈地推开大门,水渍蜿蜒了一路,馆内有人提着灯笼迎了上来。
一个头戴布巾的驿丞走上前来恭敬说道:“国公爷,夫人,有失远迎,房间已经备好,请随小的来。”
谢翎从崔荷怀里抱过谢鸾,冲他点头道:“有劳。”
“大人客气了。”
他在前面引路,很快就将他们带到一间收拾妥当的厢房里。
推开门,屋内格局尽收眼底。
房间很小,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大约八步到头,屋里仅有一扇小窗,一张小小的床榻靠墙而设,床榻仅能容纳两个成年人,上面铺着干净的被子和两个枕头,屋内还有一张八仙桌和四张椅子,就这么几件家具就已经将不大的屋子占满。
他们几个人站在屋里,竟觉得有几分逼仄。
崔荷从来没住过这么简陋的屋子,环顾四周,皱眉问道:“就没有大一些的厢房?”
驿丞为难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已经是我们驿站最大的房间了,我们这个驿站地处偏僻,再往前走五里地就是城镇了,过路官员宁愿走远些,也不会愿意在我们这儿留宿,因此我们这个驿站除了往来的信差会落脚,几乎没什么人来。”
如今想进城也来不及了,可能赶到的时候已经落锁,因此他们只能在此处将就一晚。
谢翎将他打发走了,掩上房门,摘下身上的蓑衣放到一旁挂好。
崔荷也在人走后取下蓑衣,夏衫单薄,打湿过后的罗衫遮掩不住她的玲珑身材,这副模样根本不能见人。
谢翎及时捞过谢禹的脑袋压在身前,对崔荷说道:“你们先换下湿衣,我带阿禹去隔壁屋换。”
他拿过桌上驿丞备好的干净衣物,揽着谢禹的肩,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带出了屋子。
进了隔壁屋,点亮烛台,谢翎自顾自脱下湿衣,很快便露出了精壮的身躯,回头看见还垂首站在原地的谢禹,谢翎脸色微沉,他难不成还要自己帮着换?
“阿禹,自己更衣。”一件宽大的衣裳罩到谢禹头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谢禹扯下衣服,不可察觉地抿了抿唇,背过身去默默更衣。
父子俩不说话,屋里晃动的烛火和窗外淅沥的雨声,融入沉默中,在屋内静静流淌。
谢禹低着头系衣带,驿丞准备的衣服并不合他的尺寸,长衣袖卷到手肘处,似是堆叠了一层白浪,一垂手,浪花褪去,袖子完全拖到了地面上。
身后有人靠近,一双有力的大手掰过他的身子,谢禹抬头,便见阿爹半蹲在他面前替他卷袖子,阿爹头发上还滴着水,脸色依旧冷峻,甚至眉峰还蹙着。
谢翎拿过干爽的帕子,替他擦拭头发,长长的帕子挡住了他的视线,谢禹看不到阿爹的脸,只能看到他屈膝跪着的半条腿。
谢翎沉声解释道:“你娘害怕骑马,阿鸾年纪小离不得你母亲,所以阿爹就带着你娘和妹妹走,阿禹是男孩子,理应在这些小事上多顾着母亲和妹妹。”
“儿子知道。”谢禹声音不冷不淡,听不出情绪。
谢翎替他擦拭头发的手停了一下,拉下棉巾,目光在谢禹脸上逡巡片刻,确认他并未生气,这才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在这儿等一会,一会我抬热水进来给你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