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帝言语之间倒是还顾念几分旧情,只是黄皓和赵川那一番话着实戳他心窝子,便不怎么耐烦地回了谢璁,让他回去等三法司审查的结果。
期间,谢瞻已经下狱中,成为戴罪之身。
谢瞻从前的旧部与好友并没有放弃他,包括谢璁和他的几个兄弟都四处为他奔走求情,即便要治罪,至少要帮谢瞻洗脱私通外敌的罪名。
东宫。
梁王颇感不安道:“皇兄,我担心父皇会心慈手软,倘若谢临远一旦脱罪,今日不斩草除根,只怕来日他必成祸患,父皇年迈,一心念着旧情,但宗景先和张元伦的前车之鉴咱们不得不防备啊!”
太子慢悠悠地倒了杯茶,闻言冷笑道:“你以为你担心宗张,父皇便不会担心了?你放心老四,父皇比咱们更担心!”
梁王说道:“那若是父皇心慈手软可怎么办?”
太子“砰”的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
“那就想办法让他死!”
太子一直与隆德帝身边的余公公私交甚笃,余公公乐得卖这位未来储君一个好,在隆德帝面前进些谗言,直接给谢瞻扣一个意图联合契人谋反的罪名。
另一面,太子与梁王本想再使些手段,伪造谢瞻与契人私通的信件,坐实谢瞻私通夷狄之名,再将这两年隆德帝倚重的秦王牵扯进来,将谢家与秦王一道斩草除根。
奈何三法司中都察院的最高长官都御史尹世文不肯与他人同流合污,又有郭尚亲自为谢瞻求情,太子眼见谢瞻大势已去,也不愿在其中牵扯太多落人把柄。
横竖想要一个罪臣悄无声息的死,也不是一件难事。
“九月十三深夜,臣等与谢将军约定夜袭张元伦与宗瑁营寨,若是谢将军有心与契人私通,在搁下宗逆首级后为何要赶来救援卫世子?他完全可以等待契人杀光所有士兵之后才佯作来迟!”
“再者,谢将军绝非那等有勇无谋的匹夫,他既要谋反,为何偏偏他领那一行官兵与契人秋毫无犯,在战后,他又何必束手就擒?”
宗张之乱后,郭尚勤王有功,收复河北陕西,加封兵部尚书,清水河之战后,隆德帝晋郭尚为华国公,加食邑一千户。
郭尚求情之时,一番话也说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前不久,西契的默答汗还派遣使者送信过来,解释那夜是一场误会,隆德帝看完信后却命人使者驱逐出了西契的边境。
这是摆明了要与西契交恶了。
也意味着,即使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谢瞻与契人私通,然而帝王疑心一旦动了,谢瞻便是百口莫辩。
当年孝懿谢皇后在隆德帝寒微之时嫁给他,两人长子次子接连夭折,孝懿皇后总说谢瞻品性肖似两人早夭的长子,因此谢瞻成为谢皇后的精神寄托,是她最为钟爱侄子。
这么多年来,隆德帝自然也曾真心把谢瞻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爱护。
只是如今他年迈,而谢瞻正值盛年,手握兵权,堂堂三镇节度使,有前两个三镇节度使耿忠慎和宗缙的前车之鉴,隆德帝决不能容忍国家再次重蹈宗张之祸。
帝王无情,趁机除去谢瞻,对于隆德帝而言是最好的机会与选择。
因谢瞻一力担下了所有罪名,最终三法司只判了谢瞻一个轻信契人、贻误军机的罪名,将他贬为庶民,剥夺一切荣誉名号,流放辽东苦寒之地。
在谢瞻戴罪离京之后,不久,同样支持和谈并主持了和谈的五皇子秦王藩地由陕西更换到了更为贫穷,且远离政治中心的河南,改封豫王,被严令无诏永世不得回京。
先前凡为谢瞻求情的同僚,除了宗张功勋的元老郭尚能够明哲保身,大多不是贬官便被罢职,就连谢璁亦被停职在家。
无奈,为了免受谢瞻牵累,谢璁不得不亲自将谢瞻从谢氏族谱之中除名。
离开京都之前,只有谢睿和谢三郎亲自去送谢瞻,一路将他送到城门外。
隆冬时节,寒风刺骨,城外老树枯枝“嘎吱”作响,冰封后的道路坚硬难行,天地间都仿佛只剩下了灰白二色。
押送谢瞻的是六个解差和一个太监,那太监名为袁永禄,袁永禄见两人还要继续送谢瞻,拦住谢睿与谢三郎道:“按照规矩,请两位大人止步于此。”
“袁公公,只是说几句话。”
谢睿给袁永禄塞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袁永禄却将那包银子一把扬扔到地上。他冷笑道:“还以为自己是那威风凛凛的三镇节度使,堂堂镇国公世子?咱家奉劝你一句,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你再说一遍!”
谢三郎勃然大怒。
他奈何不了隆德帝,莫非连一个卑贱的阉人也惩治不了吗?憋闷了多日的怒气终于爆发,再冷静不下,谢三郎挥起手中的马鞭便往袁永禄身上抽去。
“我二哥岂是你这等阉人可以随意诋毁,我警告你,风水轮流转,他日我谢瞵若有起复之日,必定先灭了你这阉宦狗命!”
谢睿急忙上前抱住谢三郎。
袁永禄一抹脸上的血,从地上爬起来,“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谢三郎还欲再打,谢瞻叫住了他们。
“三郎七郎,我有话嘱托你们。”
嘱咐完两人,谢瞻又看向谢三郎。
“三郎,你回避一下,我有单独对七郎说。”
谢三郎不甘心地怒瞪着袁永禄,到底离开了。
谢睿问道:“二哥,你是不是还担心嫂嫂?你放心,我已将她平安送到镇江,在你回来之前,我都会替你照顾好她和圆姐儿!”
谢瞻却说道:“我离开后,你去找长忠取一只匣子,将里面的和离书和一封信帮我去镇江再交付给她。”
谢睿震惊道:“二哥,你,你……”
谢瞻垂目看着两手之间的枷锁。
“我已是戴罪之身,何苦还要牵累她。”
他忽地抬眼看向谢睿,“七郎,我知道你一直爱慕她。”
谢睿脸色大变,急忙否认道:“二哥,你别误会!我对二嫂一直都是敬慕之情,别无他意!”
或许是因为他心中的确有鬼,在兄长那淡然,却洞若观火、仿佛看破一切的目光的注视下,少年郎白净的脸庞骤然涨得通红,愧疚得不发一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没有怪你。七郎,你愿意日后替我照顾她和你的侄女圆姐儿一辈子吗?”
“当然,即便二哥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谢瞻急忙保证。
谢瞻定定地看着谢睿。
他的这位弟弟,从小性格便温吞谦和,常常和人没说两句话便先红了脸。
今日细细看来,他生得是极漂亮: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谢家人狭长的凤眼,高挺的鼻梁,白净的肌肤,比起家中的几位兄长,谢睿的眉眼之间更多了几分柔和秀气,却并不显得过分阴柔。
少年人未经世事的眼神依旧仁厚纯朴,好像对未来的一切仍然充满了热忱向往。
“我不是让你像对待姐姐一样照顾她。”谢瞻说道。
……
“他后来说什么?”沈棠宁追问。
谢睿低头说道:“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我照顾你和圆儿,便离开了京都。”
后面的话,谢睿不敢再说出口。
“七郎,倘若有朝一日我死了,我要你娶她为妻——是一生一世只能娶她一个!照顾她和圆姐儿一辈子,把圆姐儿当成你的亲生女儿,你能做到吗?”
谢睿开始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确实嫉妒谢瞻,他的这位兄长从小到大都是世人眼中天之骄子,出身是王谢两大氏族的结合,样貌潇洒英俊,是京都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皇帝姑父、皇后姑姑都将他视若珍宝,委以重任。
即便他倨傲自负,目中无人,也有大把的女子愿意为他如痴如狂。
沈棠宁是谢睿心目中如同洛水女神一般的女子,他曾经怨恨谢瞻娶了沈棠宁却不能真心以待,让她受尽委屈。
可是在庆阳之时,他却亲眼见证了兄嫂的恩爱,他永远只是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
为了不连累昔日同僚和家族,谢瞻在狱中割发与大伯断绝了父子关系,毅然承担下一切罪过。
宗张之乱,他舍生忘死,一心为了隆德帝,为了大周百年基业,最终却被余程两个小人谗言,被自幼口口声声疼爱他的皇帝姑父流放,换来这样的一个下场。
那么骄傲的兄长,会让他代为照顾妻女。
他分明是存了死志。
如果有一天谢瞻当真遭遇不测,作为他的弟弟,最后,谢睿对天发誓,他能够做到对沈棠宁一生一世一双人。
在沈棠宁的“逼问”下,谢睿顶不住压力,只得将一切都和盘脱出。
唯独出于他的私心,不希望玷污他对她的一番痴慕之情,亦令她难堪,隐瞒了谢瞻最后对他说的那番话。
其实,谢睿本来也没打算瞒沈棠宁多久。
毕竟沈棠宁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离开房门,总有一日她会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这一切。
甚至就连温氏,她也一早都知道。
是谢瞻写信给她,让她佯装重病抱着圆姐儿去镇江躲避风头。
生病不过是为了瞒过沈棠宁的由头,否则以沈棠宁倔强的性子,在得知真相之后,她怎么肯抛下谢瞻一走了之?
所以当沈棠宁告诉温氏,她要去京都看望舅舅一家和王氏的时候,温氏便立即猜到了沈棠宁想做什么。
“傻孩子,你非去不可吗,我们一家人就在镇江平安终老,不好吗?”
四十多岁的妇人发间已有花白之色,她流着泪问自己的女儿。
她已经不能再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苦。
温氏青年守寡,长子失踪,至今杳无音讯,为了女儿能平安长大,她不肯改嫁,忍受郭氏的欺辱,面对沈弘谦的求爱,多年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眼看叛乱将定,天下太平,本以为一家人终于能有团圆相聚的那一日,女婿却突遭奸人污蔑下狱,偌大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对不起,对不起娘,是女儿不孝!”
沈棠宁亦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给温氏磕了三个头。
“女儿一直没有对您说过,阿瞻对我有三次救命之恩,若是没有他,今日您再也见不到女儿。我不能,不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
“当初是我牵线搭桥,一力劝说他与契人结盟,若非我固执己见,他也不会遭此横祸。他是代我受过,又为了救我才狠心与我和离!”
“而且我有预感,倘若我苟且偷生,固然能平安终老一生,但是他会死……”
沈棠宁闭上眼睛,伏在温氏膝上哽咽道:“娘,女儿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啊!”
“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在从谢睿口中得知真相以后,她与谢瞻在中秋节那夜所遇的道人的谶言便始终回荡在沈棠宁的脑海中。
对于男人来说,自古忠孝难得两全。
对于女人而言,夫家与娘家同样难以抉择。
年幼的女儿,年迈的母亲,要抛下这两个血脉至亲之人,不啻于在她心上割肉,沈棠宁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