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坐到萧砚的对侧,摘下头上的兜帽,明亮之处,赫然露出一张俊朗坚毅的面庞。
“陈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萧砚紧紧盯着眼前的陈慎。
陈慎说道:“承天门之变,羽林卫与金吾卫两大宿卫倒戈背叛了太子殿下,拥立梁王,然梁王狼子野心,弑兄夺权,承天门之变乃是他一手策划!太子死后被废,连累萧侯爷也遭左迁,被逐出五军营,萧侯爷,你难道就不想为废太子报仇雪恨吗?”
萧砚曾为五军营都指挥使,梁王上台后贬斥了萧砚,党同伐异。
但太子和萧砚的势力有些则隐藏在了暗处,朱永福却一无所知,那些在短时间内被降职调任的将领们内心并不服梁王派来的这些关系户。
萧砚闻言却是冷笑一声:“怎么,谢临远请你来做我的说客?陈大人,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他?他与我萧仲昀有夺妻之恨,我心中至今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岂会帮他!
“莫以为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想要拥立豫王继位,陛下遭梁王囚禁,不得已立梁王为东宫,而我的长姐却生下了废太子唯一的子嗣!就算是另立新君,那个位置也绝轮不到豫王来做!”
陈慎说道:“萧侯爷,你可还记得自己的侄儿今年年纪几何?一个六岁稚童,你要他如何坐稳那个天下至尊之位!”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外有漠北东西二契,东契的延啜自即汗位后便四处兼并各方异族,对辽东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发兵南下,而朝中有余公公和黄皓等奸佞小人谗言媚上,生死存亡之际,国家需要的是成熟而强有力的领导者,治国为君不是儿戏!”
“陈恕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萧砚怒目圆瞪,蓦地拔刀架到陈慎的颈上。
陈慎面无惧色,反而慢慢站起来迎向刀光剑影。
“萧侯爷,自承袭爵位以来你便不惧生死,几次主动请缨去往前线,你并非膏粱无能之辈,相反,我知你心中有宏图大志,国家安稳与一己私欲,孰轻孰重,想必你心中自有定论。”
“倘若来日皇孙继位,大周将长达十几年没有强有力的君主,而豫王宅心仁厚,他在陕西与河南就藩之时,藩地百姓无不称颂他的恩德,来日若他继位,必能善待几个兄弟子侄,包括小皇孙,我保证善始善终。”
直过了好一会儿,萧砚握剑的手紧攥成拳,却始终没有刺下去。
显然,陈慎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
其实他心中也明白,于国于民,拥立豫王都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只是他不甘心!
不甘心此后一辈子便要将沈棠宁拱手相让,屈居于谢瞻之下。
所以他主动求太子将谢瞻先前执掌过的五军营交给他,他想要和所有人证明他萧仲昀并不比谢瞻做的差,甚至他能做的比他更好!
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
等到太子即位之后,他一母同胞的长姐是太子妃,是太子最宠爱的女人,为太子生下唯一的子嗣,日后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那时他便是新君的小舅子。
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将沈棠宁重新夺回,他不过是在等,等谢瞻彻底消失在沈棠宁生命中的那一刻。
萧砚闭目。
“咣当”一声,他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
七日之后,朱永福还在等着三日后豫王进京。
殊不知,如今路上在赶路的那个是豫王的替身,真正的豫王永祎,早已与谢瞻和伯都合兵一处。
在萧砚的帮助下,掌管安定城门的北城兵马指挥使上官丞倒戈,帮谢瞻与豫王的内应陈慎与姜磐打开了安定城门。
三更一刻,陈慎与取来城门手令的姜磐一声令下,伴随着沉重的轰隆声,本应紧闭的安定城门却在此刻被人缓缓打开。
这一日的深夜,当朱永福在东宫中与两个新纳的美人彻夜不眠玩乐之时,忽听大殿之外传来一阵冗杂的刀戈之声。
朱永福推开两个美人,披衣匆匆走出殿外,询问发生了何事,殿外他两个亲卫连忙冲他大喊着跑了过来。
“不好了,太子殿下,叛军攻破了安定门,叛军攻破了安定门!”
朱永福大惊失色,慌忙问:“叛军是谁,攻到了何处!”
“是豫王带领的契人骑兵,已经打进了城里!”
朱永福也来不及作抵抗,被几个亲卫护送着就往宫门逃窜去,到了东宫门口恰好遇到来保护他的三千禁卫军。
朱永福勉强镇定下来,被幕僚的劝说之下,只好又软着腿被人架回了东宫之中。
如今的五军营首领乃是朱永福的大舅哥,也就是太子妃的亲哥哥赵昶。
朱永福无能,赵昶却绝非泛泛之辈,一路重振旗鼓,领着众金吾卫与羽林卫、五军营三大宿卫便往安定门的方向杀去,一时之间禁卫们竟士气大震,一路畅行无阻。
城中人人自危,关闭门户。
火拼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在契人骑兵骁勇的攻势下,禁卫渐渐不敌,呈现颓败之相。
关键时刻,赵昶弃马飞奔登上附近的高台,目光在厮杀成一片的士卒们四处寻找。
终于,他将目光锁定在正中那一人的身上,弓弩对准了他的心口。
“铮”的细微一声。
谢瞻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一支白羽箭正从高楼之上悄无声息地朝着他仰面射来。
电光火石之际,斜刺里扑来一个人抱住谢瞻。
两人从马上跌下滚落,那支白羽箭狠狠地扎入了那人的小腿上。
赵昶眼见失手,转身欲逃,却已是为时晚矣。
背后心射来的一箭,精准无误地完全贯穿了他的心口。
赵昶从高楼上轰然坠落。
……
千里之外的锦州城,沈棠宁却从梦中满头大汗地惊醒。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谢瞻被一箭穿心……
东方染上了淡淡的蟹壳青,沈棠宁披着衣服坐在窗边,眺望着京都城的方向,默默垂泪。
这一个月的时间,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谢瞻和京都城中家人们的安危,只要一有时间,她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抄写经书,时常抄写到三更半夜。
或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在她做完噩梦的半个月后,京都城中终于传来了接她入京的书信及信使。
沈棠宁急切地打开书信,谢瞻在信中说,他一切无恙,随豫王以清君侧之名攻入京城中,朱永福已被褫夺太子之位下狱,黄皓余公公等奸臣阉宦亦难逃惩处。
黄皓的儿子亲自去郭府求助郭尚,因郭尚当年能够中武举,乃至担任宁州卫指挥使曾是由他的父亲推荐而来。
黄皓不是个忠谏之臣,但他对郭尚确实有一番知遇之恩,然而他不光蠹政害民,生活上又骄奢淫逸,更谗言迷惑隆德帝,陷害忠良,做出的这些种种事情,却实在难以叫郭尚为他求情。
最终,豫王与三法司亲审黄皓,判处了他凌迟之刑。
目前宫中太医正在全力医治中风的隆德帝,豫王则在众臣的拥护下暂摄监国之职,同时以谢瞻除奸有功之名官复原职。
沈棠宁喜极而泣。
来接她的人正是谢瞻的心腹长忠与姜磐。
三月底,在京都城海棠花即将盛放的日子里,沈棠宁收拾包裹,迫不及待地随着二人踏上了返回京都之路。
与此同时,温氏与圆姐儿也在谢睿的护送之下回京。
不巧的是,沈棠宁途径永平府时,恰逢辽河春汛,水流冲散了桥梁,阻拦去路,中间生生耽误了半个多月。
好容易等绕过辽河,伯都又出顺天府来迎接她,兄妹两人在辽州碰面,一路如何暂且不提。
待沈棠宁历经万难险阻来到京都城的时候,已是五月中旬的初夏了。
陌上暖风习习,杨柳依依,那一日清晨她在城门外远远地便看见了那个骑于马上,翘首等待她的男子。
四目遥遥相对,谢瞻一眼便认出了她,立即打马急速向她奔来。
那一刻,她亦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下马车立即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放下帏帘对镜整理仪容。
随着“嘚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跳下马车,终于看清了在耀眼明媚的熹光中踏着晨露向她飞奔而来的那张神采飞扬的英俊脸庞。
沈棠宁不由怔住。
三年,整整三年了。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快活肆意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在马球场上以一当十,鲜衣怒马的勃勃英姿。
直到谢瞻停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手,见沈棠宁依旧呆呆地,索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直接拉到了马上。
随后调转马头,向着城里家的方向纵马而去,将姜磐与长忠一行人远远落在了身后。
他的双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抓着马缰,沈棠宁整个人也被紧紧地箍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之中,
清晨的街道没什么人,他跑得却是飞快,像阵旋风一样,哪怕是拐弯抹角速度也不肯减缓半分。
沈棠宁的一颗心“砰砰”直蹦,随着身子的上下跌撞起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一时也不知与他说些什么,怕得不行的时候只好抓着他的手臂尖声嚷:“你慢些,慢些!”
谢瞻却在后面哈哈大笑,笑得胸口都为之震动。
沈棠宁气得恨恨捶他的手,又不觉也被他感染露出笑容,真心欢喜,几番打闹,不知不觉间心头的那一缕愁绪与忐忑也烟消云散了。
终于到了镇国公府的明照坊。
“宁宁,我们回家了。”谢瞻在她耳旁柔声道。
阔别了三年的镇国公府,沈棠宁没有想到,终有一日她还能光明正大地回家。
沿着灯市口大街缓缓拐入宽阔方正的坊门,遥遥便见一座气势宏伟的府门就在不远处,沈棠宁的心也变得越来越紧张急促,下意识攥住谢瞻的手,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从小巷里突然咕溜溜地滚出一个圆圆的彩球,滚到了路中央。
紧接着又探出个圆圆的小脑袋,一个六七岁梳着冲天辫,肌肤雪白的小女娃迈着小短腿跑到路中央,捡起了小彩球。
听到远处有动静,小女娃疑惑地抬起头向远处望去。
晨光里,一个女子自一匹高大没有半分杂毛的骏马上敏捷地跳下来,几乎是两步并做一步就飞快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去温柔地看着她。
小女娃长大嘴巴,也瞪大了一双葡萄般的凤眼,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
大约是孩子都喜欢美丽的事物,小女娃未怯生跑开,而是抽了口气,目不转睛地打量了沈棠宁起来,一时连跟在沈棠宁身后的爹爹都没再放到眼中。
小女娃正沉迷于眼前漂亮姨姨的美貌之中,忽见她美眸中潸然掉下泪来,纤纤柔荑颤抖着抚上她的脸蛋,一语不发地哭着。
“你怎么哭啦?”
小女娃急坏了,连忙扭头冲巷子里脆声声地叫道:“书书音音,漂亮姐姐哭啦,你们快来,你们快来看呀!”
谢瞻将她扶了起来,揽入怀中,低声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