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先是宗缙的字,乃十年前隆德帝所赐。
宗缙衣袖下紧攥成拳,面上却微笑道:“陛下折煞臣,臣愧不敢当!想必这位便是镇国公谢世子,臣早早久仰其名,正愁无缘相见,今日一见,果真是勇冠三军,英雄出少年!陛下得谢世子,犹如虎添翼,必能横绝漠北,契人只怕不得几年便尽入我大周囊中矣!”
谢瞻闻言,嘴角只勾起一抹似讥似讽,转瞬即逝的微笑,并不回应。
隆德帝摆手道:“他不过少年心性,年轻气盛罢了!契人盘桓漠北多年,还需从长计议……倒是辽东与蓟州,朕还要借卿之力镇守。”
宗缙忙跪地叩首道:“微臣起于寒微,幸得陛下慧眼,臣定誓死报国,不辱皇命!”
殿试的三日后,宗缙上书称蓟州正逢北夷三部归顺,亟需他回去接待商量归顺事宜,恐无法留到隆德帝下月的千秋节,伏惟陛下千秋万岁,准许他离开。
隆德帝准了,朱笔一批,放了宗缙离去。
黄皓看到隆德帝批复,眼前一黑,在文渊阁拍桌而起,破口大骂宗缙谄媚惑主。
第二日朝堂上果然不乏反对之声,太子观察到,除了他宠妃萧氏的弟弟萧仲昀,就连他那一向明哲保身的表弟谢瞻都站了出来劝说。
太子甚是惊讶。
他这位表弟,看着年纪虽轻,行事却颇为杀伐果断,我行我素,早年的时候他还会莽撞行事,但就在这两年,他似乎变得愈发有城府了。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太子是有点看不透他。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政治上和他老子谢璁截然不同,是个彻底的保守派,除了当年耿忠慎被贬辽东时他因为耿忠慎求情私自回京被罚了一年军俸外,一向是隆德帝指哪儿他打哪儿。
这也是隆德帝虽对谢璁提防,多年来依旧信重谢瞻的缘故之一。
隆德帝嫌烦,借口头疼早早退朝。
下朝后,萧砚出了长安门,过玉河北桥,一个人骑马从后头追过来,趁他不备一股蛮力竟将他直接从马上扯着拖了下来。
幸亏萧砚反应得及时,一个扭身弓腰护住了自己的头。
还没等他抬头看看这恶徒是谁,那雨点一样密密麻麻的拳头就朝着他头脸胸腹砸了下来,拳拳都肉,霍霍生风,招招狠厉,净捡着他身上的紧要之处下手。
萧砚勃然大怒,懵了几息的功夫,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两个男人就这么在地上翻滚着,毫无形象地撕打了起来。
不提两人战况如何,却说温宅之中,沈棠宁晚睡懒起,温氏抱着孩子过来看她,透过瞳孔隐约见她还在床上蒙着被子睡觉,推了推她轻声埋怨道:“都嫁人了,怎的还这么懒怠?”
见女儿没动静,只好又柔声哄道:“乖团儿,快些起来,娘给你收拾好了东西回镇国公府。”
沈棠宁在娘家住了有三四日了,她初回来那天是在半夜三更,院子里养的那条大黑狗闻声狂吠,把温氏好吓——
温氏一个人住三进的宅子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说来她这女婿,看着是粗枝大叶,哪知是个心细体贴的,一回过来探望她,见这大宅子里就她和几个奴仆住得空空荡荡的,过几日就打发人送来了一条大黑狗与她作伴。
温氏问沈棠宁大半夜回娘家的缘故,一开始沈棠宁怎么都不肯说,后来扑进温氏怀里就是哭,说谢瞻脾气暴躁,两人大吵了一架,她要跟他和离。
温氏登时三魂去了七魄,她是个传统贤淑的女人,丈夫死了给丈夫守了十年的寡,每日在侯府闭门不出,眼下女儿日子过得好好儿的要和离,她如何承受得了?
苦口婆心劝了几日,沈棠宁嘴巴跟蚌壳似的不肯再多吐露几个字,温氏怀疑小夫妻两个就是闹了些小脾气,这才规劝她赶紧回婆家去。
沈棠宁起来用了早饭,给圆姐儿喂奶,这几日她心情低落,食欲不振,奶都快喂不出来了,圆姐儿一脸幽怨地撅着小嘴儿,不时咬她两口表示自己的不满。
“真是个小冤家。”
沈棠宁叹了口气,轻点着女儿的鼻头。
“嗷呜……”
圆姐儿吃饱了,吐出个奶泡泡来,冲她娘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沈棠宁不想听温氏的话乖乖回镇国公府,就连王氏派秦嬷嬷和琥珀来请了她几回,她也不卑不亢地打发走了。
温氏忧心如焚,每日一有动静就朝门外望去。
“夫人,夫人!”
千等万盼,终于,这日陈妈妈快步进了屋,附到温氏耳旁说了几句话。
总算来了!温氏紧绷了数日的心弦方松了下来,起身向外走。
“快把人请进来!”
这人不是旁人,自然是温氏那好女婿,镇国公世子谢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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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瞻骑马行至崇北坊,温氏所住的宅子就在牛角胡同那条大街上,谢瞻犹豫了片刻,纵着马慢慢向前走去。
温宅守门的老苍头见着街头踱步来一匹健壮漂亮的高头大马,眯眼看了看,见那马上的俊美男子从街头踱步到门口,刚想去喊,却见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只好诧异地闭了嘴。
哪想过了会儿,老苍头又见他经过自家门口,老头子一下来了精神,只见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到了尽头掉了头又转回来。
老苍头不禁在心里暗暗嘀咕,姑爷这是在做什么,遛马,这马也不胖啊?
一直谢瞻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一个老头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拦住了他,陪笑道:“姑爷!老头儿看您凑巧经过这儿,我们夫人这几日常念叨您,既您来都来了,何妨进来喝盏茶略坐一坐再走?”
谢瞻望着那扇黑漆门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晚被沈棠宁扇过的一侧脸,仿佛还能感觉到疼似的。
就冲沈棠宁打他那一巴掌,本来他是绝没想要接她回家的,而是今日无意路过此地,想着若能在附近遇见沈棠宁,便叫她回家去的。
不过这老头子说的对,他进去是为了看望温夫人,问问温夫人近来眼睛恢复情况,又不是为了沈棠宁,进去坐一坐又如何使不得。
他若是不进去,被她知道了岂不是要嘲笑他连她家门都不敢?
这宅子也有他花的银子买的,他偏要进!
想着,谢瞻挺直腰背下了马。
第45章
温氏在花厅里坐着,看到门口进来个模糊高大的身影,她有意坐着没动。
过了片刻,谢瞻走到她面前一礼,从怀里掏出只条匣放到桌上,客气地道:“岳母,今日是我擅造檀府,叨扰您了。这匣子里装的是一根千年老参,您平日里用来泡水喝最是滋补身体不过。”
温氏先是为谢瞻能亲自上门来求见女儿而感到欣慰,旋即听到这礼物不由大吃一惊,千年老参拿来泡水喝?!
她连忙摆手,扶着陈妈妈起身道:“贤婿,你来便来了,还带什么礼物!这老参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快拿回去等急用的时候再拿出来,别放在我这里暴殄天物!”
一番推阻,谢瞻就是不肯收回,温氏无奈,只好收下,千叮万嘱陈妈妈空闲的时候亲自把这老参小心地收进库房里,
片刻后陈妈妈端茶进来,注意到自家姑爷的嘴角和眼眶骨旁边似有几片淡淡的青紫抓痕,疑惑地多看了几眼。
不过见两人相谈甚欢,便未曾打断,只把茶水摆下便退下去了。
温氏跟谢瞻寒暄了片刻,谢瞻开始时正襟危坐,温氏问什么答什么,后来见温氏与他交谈过程中依旧是温和有加,以礼相待,并无责备之意,兼之对方眼睛看不大见,不免就松了口气。
“……团儿前些日抱着圆姐儿半夜来了我这,我很担心,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只在我怀里哭得泣不成声,看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再问,她便说你俩起了口角,可劝她回去,她硬是铁了心不回。”
温氏叹道:“贤婿,哪家夫妻两个在一处过日子当真是举案齐眉,哪个不是舌头碰牙齿,磕磕绊绊那是家常便饭?我这个女儿自小没了爹,说来不怕你笑话,老妇我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这孩子就被我宠坏了,她主意大,性子倔,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老妇在此向你赔罪,还请你多多谅解。”
说罢,起身向着谢瞻福身。
谢瞻赶紧虚扶一把,容温氏坐下,后背却微微出汗。
原来沈棠宁没有告诉温氏他那晚对她做了什么。
难怪了,否则就温氏这护犊子的样子,只怕立即就要将他所谓的“贤婿”扫地出门了。
温氏没有想搀和小夫妻两人矛盾的意思,是以倒未再逼问谢瞻,说完这话就爽快地吩咐陈妈妈领着谢瞻去见沈棠宁了。
谢瞻跟着陈妈妈走进一间栽满海棠花的小院里,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海棠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花瓣盈盈簌簌落了满地。
房间开着窗透风,圆姐儿有力的嚎啕哭声从房间里传来,陈妈妈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身旁的谢瞻忽地一个箭步就推门冲了进去,将险些从床上跌下来的圆姐儿抱进了怀里。
陈妈妈紧随其后,见状冷汗直冒。
“多亏了姑爷身手好,不然姐儿定要摔伤了不可!”气冲冲跑出去叫人道:“宋奶娘,宋奶娘,你去哪儿了,孩子你也不看!”
陈妈妈的粗犷的嚷叫声回荡在院子里。谢瞻怀里抱着圆姐儿,圆姐儿到了爹爹怀里,一双水洗过的大眼睛咕噜噜转了转,好奇地着眼前的男人。
瞅着瞅着,觉得眼前的男人长得真是好看,眯着一双葡萄眼就嘿嘿笑了起来。
谢瞻嘴角慢慢舒展,在女儿满是奶香味的小脸上狠狠亲了几口。
“妈妈,孩子怎么样,有没有摔着?”
沈棠宁焦急地就往屋里赶,一进门却看见谢瞻在床边抱着圆姐儿站着,顿时愣住了。
陈妈妈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她。
“姑奶奶,姑爷他……来了!”
沈棠宁忙转身就走。
“团儿!”谢瞻立即追过来。
“你别过来!”
沈棠宁大急,连忙闪身躲到墙后。
这幅避之不及的模样,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谢瞻苦笑,把孩子递给陈妈妈,深吸口气,低声道:“团儿,我想同你好好谈一谈。”
……
陈妈妈走了出去,关紧门,不大放心之下,又将韶音和锦书等人也一并打发了,自己一个人在门口守着。
谢瞻站在一盏半人高的灯树下,透过薄薄的白绢,隐约可见沈棠宁微垂螓首。
绢面勾勒出她如云乌发的轮廓,身姿袅娜而曼妙,坐在一扇花鸟屏风之后。
谢瞻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抿了抿唇,又觉手心痒,便搓了搓手,方才镇定地开口道:“这么多天了,我想你也该消气了,我今日来接你和圆姐儿回家。”
消气?气笑了还差不多!
她沈棠宁便是纸糊的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就把那晚当做噩梦一样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会再跟你回去,”沈棠宁冷冷说道:“谢临远,我们和离吧。”
谢瞻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居然还有脸问她为什么!
沈棠宁双手攥紧,气到发抖,那晚被他攥过的手腕至今仍隐隐作疼,身上的那些青紫痕迹,她都不敢让温氏发现。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该比谁都清楚!”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