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养蛇店家:“我想知道,与卢梧枝同行的,是不是还有一名小娘子?”
“的确如此。”
养蛇人眯了眯眼睛。
“嘶。小郎君来寻她,是要带她走?我劝小郎君不必如此着急,那小娘子在下面同九郎君玩得开心至极,你这时候去,倒搅了她的好兴致。”
他在这冷清的地方待久了,总也见不到什么热闹事,今日叫他碰上,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
卢梧枝是他店中的常客,陆云门对鸣水县有恩,他便不偏不倚,都帮,也都不帮。
如此想着,养蛇人看着少年,轻声说道:“小郎君若是不信,随我进去看看便是。我另有一条通往地下的小道,可以既不叨扰到小娘子,又能让您将里面看得清楚。”
一向心贯白日的清正少年,立身不愧不怍,原是绝不会答应此事的。
可当养蛇人将那条小道的暗门打开时,少年看着里面荒不见底、如同深渊般的黑暗,却只是沉默地鸣哨令白鹞飞走,随后,抬脚踏了进去。
——
“它把蛋壳吐出来了!”
地下,琉璃罐子中的蛇终于当着阿柿的面完成了一次进食。
见状,为了不惊扰到它、喘气都很小声的小娘子顿时发出了一声欢呼。
而她的惊呼,她的笑声,她手腕间金铃的摇晃,都一声不漏地传进了远处霜雪般少年的耳中。
“我还要再喂一个!”
“全给我!全给我!”
“你跑得慢一点!我快要掉下去了!”
陆云门看着她。
看她骑在卢梧枝的肩上,被他背着四处地奔跑,笑着的叫喊声中夹杂着干燥的风和尖叫,欢快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在他身边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张扬和畅快。
最近,她总是在哭,湿漉漉地掉眼泪,仿佛布满了潮气的梅雨时节,一点一点,将他的心浸得发酸苦涩。
过了片刻,小娘子骤然安静了下来。
在陆云门的注视下,她又往那条蛇的鸟窝中放了一颗鸟蛋,继续骑在卢梧枝的肩上,屏息凝神地趴在琉璃罐前等着蛇进食。
而就在那条蛇正对着鸟蛋张开血口时,卢梧枝故意使坏地“砰”地敲了下罐子,罐子中的蛇一受惊吓,立马蹿到了罐底,气得满眼期待的小娘子当即就要用悬着空的脚跟踢他!
可卢梧枝握住她的脚踝,笑扬着脸,不过说了一两句话,就让她又露出了笑,一双眼睛熠熠发光。
火光边,笑着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丝安静的空隙,好像有说不尽的话。
黑影下,静若深潭的小郎君双眼乌色沉沉,漂亮得如同两颗上好的檀木,却暗得几乎不见一丝光。
手腕间,那串此前染满了慈悲佛香的栀子花玉,此时也已然散尽了味道,只剩下了一片冰凉。
第104章
104
陆云门离开了。
他垂着双眸,既没有露面,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转身走出了地下,走出了店门,走到了马车前。
垂首的骏马旁,少年立如松竹,端洁不可侵染,看不出任何神情,连眼底也只有一片凝潭。
在这片偏僻的静谧处,他安静地摸了一会儿那只曾被叫做阿柿的大肥猫,然后轻声叫过车夫,让他只当他从未来过、之后听卢九郎的吩咐便好。
被两位尊贵人夹在中间,车夫本来惶惶极了,以为自己今日定是要得罪一个,无法得到善终。
听了陆小郎君的话后,他顿时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谢小郎君开恩!谢小郎君体谅!”
他说着,激动得有些想哭了。
但恭敬低着头的车夫却不知道,身前这个尊贵的、遗世独立的小郎君,他的眼角,比他的还要红。
呼哨着令白鹞回府,清冷孤寂的少年骑上马,抄着小路,比卢府的车队更早地到了佛寺山前。
然后,他又安静了下来,在风声中,看着远方。
——
卢府的马车行进得不紧不慢。
待于管家醒来时,他所在的马车已经回到了卢府队伍的末尾,正同前面所有的马车一样,缓缓地停在了山寺下。
他一睁眼,戴着面纱的小娘子和她怀中的大肥猫就靠了过来,四只眼睛一起对着他看。
“九郎君呢?”
于管家稍一定神,立马就心有余悸,看向旁边。
小娘子眨眨眼:“什么九郎君?”
“就是那个闯进马车、将我打晕的人。”
“他走了。”
小娘子告诉他:“你被打晕了以后,他就跟我说,因为有讨厌的人在,他不想到坐到马车队伍的前面,所以要借坐我们的马车,如果我不想也被打晕,就不准聒噪。接着,他就霸占了好大一块地方,闭着眼睛打起了盹,我中途只是发出了一小点声音,就被他很凶地瞪了。方才,马车刚跑得不那么快了,他就跳下了车,头也不回,一句道谢都没有。”
小娘子边说边皱眉,就算声音慢慢软软的,也能听出她语气中好大的不乐意。
“他可真无礼。”
她越说越气呼呼,看着于管家问:“我能不能去向陆小郎君告状,让陆小郎君教训他?”
这事有些怪,但因为是发生在卢九郎身上,倒也未必不可能。
“此事,你先不要说。”
怕阿柿会没有分寸地将事情闹大,于管家忖度片刻,摆了手:“等稍晚些,回了府,你我再一起同世子讲。”
阿柿立马露出了不情愿。
但很快,马车彻底停了下来,小娘子便似乎不再在意方才的事了,一脸迫不及待地只念叨着想要快些下去。
而此时,刚从她身边离开不久的褐肤少年,则身手敏捷地穿过人群、心情极好地跑向了最前面的马车。
他跑到时,卢府的老祖宗正被佘妈妈扶着下了马车。卢梧枝见状,立马面甜地喊着“祖母”,伸手替过了佘妈妈。
老夫人笑着,在孙儿的脸上多打量了一圈。
佘妈妈于是也笑着同老祖宗打趣:“以往来礼佛,九郎君总是不见人,今日如此慇勤,怕不是要跟您讨走座金山银山才罢休!”
卢梧枝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笑,心情好得实在不常见。
这倒让老夫人也忍不住笑着问了:“到底什么事,叫你这样开心?”
他张口想说,但随即想了想,又笑着同祖母卖了关子:“回头告诉您。到时候,我再跟您讨金山。”
老夫人还想说什么,目光却越向了卢梧枝的身后,看到了那个孑然而立、已经将卢梧枝的笑尽收眼底的小郎君。
“快来。”
一见到陆云门,老夫人便不再提及其他了。
她疼爱地将外孙唤到近处,随后笑着看向卢梧枝,“你二人也许久未见了,快去见过你陆表哥。”
而自陆云门出现后,卢梧枝扬着的嘴角就懒懒垂下去了。
他散漫地垂着眼角,向着面前小郎君叉手行礼,声音平平道了句“陆表哥”。
虽说年长他两岁,但二人到底是平辈,平时见礼,他说一句表哥,他应一声表弟,这礼数也就尽了。
可这回,卢梧枝低头等了许久,都没能等来陆云门的一声回应。
而站在卢梧枝面前、气息芳净如兰草的少年,正垂眸望着卢梧枝掩在颈下领后的一处发红的伤。
那是阿柿骑在他肩上时,不慎抓出来的。
仙鹤般的少年贽然而立,端方恬静,仿若一片无波无澜的清池。
可那池底的暗流,已经冲荡着带进了外面沙泥,正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一切都染得脏浊。
“我那白鹞形迹反常,似是被凶邪的活物激到。”
他淡淡开了口。
“敢问九表弟,可是随身带了凶蛇?”
“你带了蛇?”
老夫人一看卢梧枝的神色,便知道确有此事。
她叹了口气,神色重视地收起了笑蔼:“那蛇可是有毒?”
蓝身红尾,自然是毒蛇。
但卢梧枝既然敢将它带出来,就有足够的自信将它妥善管束,不会让它伤到任何人。
可这些话,从来没有人会完全相信。
除了那个张口闭口都是“陆小郎君”的小娘子。
陆小郎君。
又是陆小郎君。
让他不痛快的人,全都姓陆。
也不再行礼了,卢梧枝直直望着陆云门,眼中厌烦更盛:“我的蛇是凶蛇,你那白鹞便是看家护院的善鸟了?”
他不善道:“它爪下的人命,只怕连你也数不清楚。”
“阿枝!”
老夫人嘴角抿起,捏住了手中佛珠。
“怎能如此同你表哥说话?”
她正色着,谆谆教导:“白鹞上阵杀敌,是为我大梁护国的功臣。且你表哥只让它远远跟着,若不是被蛇惊扰,它也不会在我们面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