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信还给小郎君,正要说话,院门口便又有人进来了。
能走进这院子里的人不多,每个人的高矮胖瘦、走路时的细小习惯又各不相同,过了这些天,陆扶光已经能很清楚地将他们每个人的走路声分辨出来了。
听到走进来人的是章铎,小郡主“哎呀”了一声,仿佛才刚想起似的,朝着正陪她一起喂鹅的少年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告诉陆西雨,今日逢九,午后山灵庙便会闭门却扫?以他的性子,等回家将人打发走后,肯定转头就去山灵庙,到时定是要被拒在外面的。”
章铎刚进门,不明白郡主这话的前因后果,刚张开嘴想要问,却看到郡主小声地向身旁的小郎君催促了什么。少年垂首似是不愿,但经不住小娘子一催二催,还是抬手将油纸包中的银丝糖送到了她的嘴边。
找不到说话的时机,章铎为难地摸了摸勒着自己肚腩的带鞓。
这种时候,发现他回来了并主动向他搭话的小郡主就显得格外体贴了。
“ 太医令?”
快快地将腮帮里鼓着的糖酥嚼碎吃完,整个人都甜丝丝的小贵人抓着小郎君的手站了起来。
“您回来了。”
她不用不善言辞的章铎来发问,自己就说了下去:“今日陆家的八郎君也许会去山灵庙,但我忘了告诉他那里午后闭门,正在想要怎么办。”
章铎想了想:“那我再回去……”
小郡主摇头。
“听阿细夫人说,您为了山灵庙里的事务,最近一日比一日忙,昨晚更是几乎没有睡觉,天色微明就赶着出门了。”
她走进光里,颊上两朵圆圆的金箔花子在光中水波潋滟地浮动。
“还是由我去看看。即便我做不到最好,还有世子会帮我。”
她转头向着少年,不由他拒绝般地骄傲地笑着微扬下颚,“对不对?“
每次看到她对自己笑,少年都会心动得厉害。
他只有低下头,才能在人前遮掩他眼睛里几乎藏不住的喜欢。
但在瞧不真切的章铎看来,垂了首的世子便更像是在不情愿了,是小郡主用手在他的手背上掐了好几下,世子才抬眸看了看天色:“我们驾辆轻便的马车抄近路,能在山灵庙闭门前赶到,会比陆西雨早。”
迎着铺洒下的光,少年鸦青的瞳仁宝石似的光耀,面上肌白如玉,骨肉停匀。就连一向记不大清人脸的章铎都闪过了一念,觉得燕郡王世子的样貌好像一日盛过一日了,那双眸子里潆洄的、带着某种说不清情意的水光,好看得能令世间人都怔怔不能忘。
——
“我想看你了。”
小郡主刚在马车上坐好,就将后背靠到了小郎君的身上,“眼睛蒙着布条这么多天,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
她的指尖勾住布条上面的边缘,“我总觉得我已经能白濛濛看见光影了,就不能偷偷摘掉一会儿试试吗?”
陆云门握住她放在布条上的手:“现在还不行。太医令说,已经快了。”
“可我真的很想看你啊。”
娇贵的小娘子一旦任性起来便不好对付,“我这两日忽然觉得,你好像又长高了。”
她拧过身,仰脸向上:“我这样亲,以前都能直接亲到你的下巴。”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
他发现了,这段日子,陆扶光在长久地看不见后,开始变得愈发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填补无法视物的空缺。
失去视觉的新奇在渐渐消失,只有黑暗的世界已经让她厌倦了。
他太清楚她对一件事的耐心能有多少,要不是河东的这桩事还算能引起她的兴趣,让她愿意花些心思、分散些注意,对身体并不怎么爱惜的她早就耐不住要背着人用她的眼睛了。
所以,即便她这会儿想要做的事再狂恣胡闹,只要她不做出会伤到她自己的事,他都可以马上帮她去做。
就像昨日,他如她所愿地为她弄来了无数的蝗尸,让她能不加遮掩地用和“犰狳现世”同样的法子、在族田造出一番奇观。
如此,那位要借檀管事的手给崖边寺送钱立名的人,应当很快就能弄清今早庄子上那骇人情形的始末。
这就是陆扶光想要的。
肯定了“犰狳现世”的崖边寺是真的灵验,那平逢山灵显灵、遣出蜂群灭蝗护庄就也得是真的。
她就是要对方知道一切却不能揭穿,苦苦忍着陪她将戏唱下去。
第155章
155
河东陆氏所供奉的一间道观里,一名华发白髯的老翁闭目坐于禅榻上,毳袍袖旁茶烟袅袅,静适闲散仿佛餐松饵术、栖隐了数年。
听到有人步履逼近,老翁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摸了摸靠在榻边的锡杖 :“查到了?”
“回父亲话,在庄子中装神弄鬼的,应与山灵庙脱不了干系。”
来的男子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腿脚在走路时还好,但屈膝时就颇为费力。
慢慢跪坐下后,他向老翁说了番他探听到的山灵庙的来历,接着又说道,“那华服盛妆到田地间祝祷的小娘子怀中抱着雄鸡,同山灵庙以骄虫为尊的说辞正对应得上。”
没听到父亲的回应,男子用指尖扫了下他因被火燎伤而秃了的左眉尾,边忖度着眼前人的心思,边继续道:“问过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没见过那名盛妆的小娘子,但有不少人认出了她的侍女,因而猜测那小娘子正是将陆檀推到风口浪尖、马车中藏头藏尾的那一个。所以,我便叫人画了那小娘子的画像,带了过来……”
老翁已经将那日发生在河西陆氏家门前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了,一听便知是谁。
他睁开双眼,松开盘着的双腿,落地踩上草靸,伸手接过儿子呈上的画。
随后,老翁略长微虬的白眉在端详中皱起,但出声时,问得却并不与那画像有关:“陆檀找到了吗?”
“没有……”
事情没有办妥,眉尾秃了的男子答得声如蚊蚋。可他又实在想不通这事为何会办不成,“那一家人竟就没留下一点踪影,真真如人间蒸发了……”
——
而令男子苦恼不已的的“元凶”,此刻已经抓玩着陆小郎君腰间蹀躞带上银刀的玉柄,沿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进到了山灵庙的后偏殿。
听到酡颜说汝阳夫人和隋娘子还在前殿、迟迟没有离开、似乎对山灵庙生疑,小郡主从颈上摘下了那块她没离身的双螭拱壁玉佩,随手叫过一个侍女,让她拿着玉佩去将二人请过来。
等待的空隙,不耐烦安静的小郡主扶着陆云门的肩膀,坐到了后殿的槛窗沿上,手向外伸着,摸索着,抓住窗边那棵细矮平仲的枝条,用力地抖了起来。
一瞬间,金黄透了的鸭脚叶子便雨幕般哗啦四扬着占满了少年的眼前。
渐渐地,他的一颗心也仿佛被这些辉煌和明亮浸透了。
陆云门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今生过得最灿烂的秋天。
他看向陆扶光,将这句话告诉了她。
“哪里来的这样循规蹈矩的小郎君,竟老实到连伤一伤树枝这种坏事都没做过吗?”
听到他的话,将那根枝条晃到可怜光秃秃的小郡主停了下来。
她转回头,将心思又全放回到了小郎君那儿,居高临下着,慢慢抬起搭在他肩上的指尖,沿着他的颈侧,轻轻向上滑去。
少年修长白净的鹤颈随着她的动作仰起,绷得愈来愈紧,在被她刮过喉间时,他低垂着的乌睫终于如坠不住雪的枝桠似连着颤了数下,颈下那头麒麟的彤色也彻底越出了袍领,可他的眼睛却直直望着看不见他的陆扶光,发暗的眸光定定,没有一丝躲闪。
“不过,你同我在一起所做过的坏事,可都比这要坏多了。”
她说着话,指尖始终未歇,一路轻而柔地从小郎君的脸颊滑上他英俊的眉骨,然后像是要将他的骨相铭刻到心中般、一点一点、丝丝密密地用手指在上面默默划着。
不知过了多久,被她扬起的金黄叶子早就安静地全落了地,她笋白的手指从少年的眉心、鼻尖、又落到了他的唇。
小郡主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将他的下唇压着拨开,正想要向里伸时,守在后殿院前、见到汝阳夫人走来的酡颜叩响了门。
陆扶光真真切切地、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但被小郎君抱着落了地、低头钗梁拢鬓后,再抬首时,映入隋征眼中的她,神色已是端雅又认真了。
这样的小贵人请求屏退旁人、想要单独与汝阳夫人进殿内相谈,自然是没人能说出“不”字的。
而刚一听到殿门被关好,与汝阳夫人共坐榻上的小郡主就万分赤城地出了声:“我知道我这些小小的伎俩瞒不过夫人和隋娘子,所以,我早早地就等在了这里,想要向夫人坦白。”
感受到小郡主正主动向着她倾身,汝阳夫人下意识便握着杖首向后靠了靠。
她们彼此应当心知肚明,就算这山灵庙出现得再蹊跷,只要郡主想瞒,汝阳夫人便不可能有机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可郡主此时却几乎是故意地迫不及待要将一切说出来。
汝阳夫人顿时觉得肩头如坠上了石盘。
但越是如此,陆扶光就越不肯放过她。
“我知道夫人不远千里、专程到永济州找我来此,为的便是想给七堂兄撑腰。我既然应了,自然就要做好。”
即便这屋中两人都生着眼疾,什么也看不到,但端坐着的小郡主还是姿仪无瑕,只眉心淡淡地蹙着,轻叹了一口气。
“可这才刚到河东,我们连面都没露,就有人耐不住地对我们出了手,我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于是,便忍不住想要以牙还牙……”
一貌倾城的小娘子露出这般忧心的神容,足以让看得人焦心如焚了。
即便只是闻声,汝阳夫人也不好硬着心肠故意不接话:“郡主何出此言?”
“夫人对陆檀一事怎么看?”
汝阳夫人对檀管事的事了解得不甚详尽,只有所耳闻,心中有些许猜测:“老身以为……是陆檀账上亏空,急需填补,故利用族中传闻,假做犰狳现世,引族田中的乡亲为了祈求上苍而散财捐钱,好从中获利。”
“如果真是如此,族中为何至今对此都没有明着的说法?”
陆扶光借此将这会儿的情形都说给了她听,“祭祀在即,是族里人最应当安定齐心的时候,明明只要族长的一句判言就能快刀斩麻、平息流言,为什么过了多日,那边却没有半分动静,就好像……是在放任这个流言继续蔓延,故意要闹得人心惶惶。”
汝阳夫人伴君多年,最擅洞隐烛微,只听上三两句,便差不多能将整件事都想明白了。
但她终究是避世惯了,就算对这事在意,也仍是要藏拙装昏一番,不会直言:“郡主不必与老身兜圈子了,有话不妨明说罢。”
不远不近地相处了这些日子,小郡主已经将汝阳夫人的性情看透了。
“其中许多事,我也想不明白。我只知道,虽然很没有道理,但若是犰狳现世的流言继续沸扬下去,族田的乡亲们只会愈发迁怒于七堂兄。明明之后的祭祀,那么需要仰仗他们的出力。”
她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字字都重砸在汝阳夫人的心上:“如果矛盾愈发严重,今年负责祭祀的人,说不定会‘不得已’从七堂兄换成其他人。到那时候,就算是我出了面,拿着皇室的尊贵来强压他们,只怕也无用了。”
果然,汝阳夫人沉默半晌,还是出了声:“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您知道,我们到河东的第一日,章太医令便在提到崖边寺势大时说过,河东陆氏今岁祭祀时会从护国寺迎出佛骨、送往崖边寺供奉。后来,我叫人到街头巷尾去问,发现这在河东早已人尽皆知,而正是这个消息,使原本算得上寂寂无闻的崖边寺霍然得赫赫之名,远至其他州府也轰雷贯耳。”
小郡主露着编贝般的齐齿,将话说得明白晓畅、不紧不慢。
“夫人,我与七堂兄以往不算相熟,但经过这些天,我对他也算略了解一二。元通十四年,先皇曾令人迎佛骨入宫,那年,我亲眼目睹过迎请佛骨时长安的样子,香刹万座,金翠遍地,数十里间尽是宝帐幡幢,可谓‘沸聒天地,举城涌动’。而就在这样的长安城里,就在我的眼前,有兵卒亲手砍断了自己的左臂,用右手拿着它,一步一礼地献到佛前,血淋满地;有数不清的人跟着佛骨肘行膝步、遍体不剩好肉;有人咬下自己的手指、有人烧燃自己的发顶,那一日下来,我的双耳竟再分不清哀嚎与梵诵。 1”
她用着极平缓的语气,描说着人间炼狱般令人生寒的当日。
“有谏言道:‘百姓愚冥,易惑难晓’,看到河东陆氏这等门阀豪族都对神佛如此敬信,河东的百姓只会对此更加笃信,轻则为求神佛庇佑散钱废业,重则断臂脔身以为供养2,无异于当年长安旧景重演。”
“我那时年幼,尚对街上斑斑血痕历历在目,夫人,”陆扶光轻声问道,“七堂兄年长于我,对当年长安发生的一切,只会记得比我更清楚。您觉得,以他的为人,他会颔首让‘迎请佛骨’一事发生在他所负责的祭祀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