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胆子!
这位出身长公主府的天潢贵胄,竟是赤、裸裸在论先皇的过错!
但无论心中如何震喝,隋盼安面上丝毫不显。屏声了许久后,她半分不谈及过往,只低吟说如今事:“崖边寺,究竟……”
她向来话有九分只说三分,但这些已经足够陆扶光听懂了。
她是在问她,河东陆氏究竟被崖边寺拿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不惜与圣眷正浓的燕郡王府彻底撕破脸皮、也要坚持为崖边寺立名。
而当她问出这句话时,无论是为了陆云门还是为了河东陆氏,以往对崖边寺的存在并不上心的汝阳夫人便已注定趟进了陆扶光要同崖边寺斗法的浑水里。
于是,小郡主也学着她、不将这段话说破:“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但只要一条一条、将所有他们想要走的路都堵住,他们最终也只能无计可施了吧?”
说到最后,她的尾音变得越来越轻,似乎缺着那么点儿信心。
“夫人,此事是我一意孤行,做之前也没同长辈商议,直到做起来,才发现实际比想像中要难。所以……”
汝阳夫人嘴唇蠕动,刚要说话,知道她想说什么的陆扶光就已经抢着先出了声:“我想向夫人借一个人,”
小贵人坦诚得不像话:“如今山灵庙声名愈显,多是靠章太医令望闻辨病、将浸煮过不同药汁的腕绳和坠子对症地送给信众。此后,山灵庙还会或败火、或镇痛、或滋补地熬制“福水”,到时,来这儿的信众会越来越多,太医令一个人,劳心费神,早晚会撑不住。但他又不愿随意假手于人。我们这些人中,医术能入他眼的,便只有隋娘子了。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厚着脸皮来央托您了。”
她接着道,“我知道您习惯了隋娘子在身边,请您放心,我不会借走她很久。且我身边侍婢中有几个略懂医理、还算心缜手巧的,隋娘子来这儿时,我便叫她们全去您那儿侍奉。”
说着说着,她圆圆的酒靥就全露了出来,“如果您能同意,那就太好了。”
仿佛事情已经定下般,小郡主的语气都轻快了:“我的眼疾虽还未痊愈,但病情已经不再凶险,若不是放心不下山灵庙,我早就已经不必在章太医令家中叨扰了。松快肆意了这些天,等隋娘子来了山灵庙,我便也该做回陆扶光,回河东陆氏,拜一拜长辈亲族,过问过问这次祭祀了。”
为的是百姓大义,礼节周周全全,还使出了合人心意的利诱。
竟就没给她留下丝毫回绝的余地。
忽然地,汝阳夫人想起了她年幼时到吴府做客、误入竹林中听到的一番对谈。
风吹竹动,林涛拂耳,不远处刚刚咳唾成珠的小娘子向她望来,一双瞳人剪秋水,是她无数年间都无法忘怀的惊鸿一瞥。
隋盼安顿了顿,叹声道:“若是阿征自己乐意,老身自然无推却之言。”
小郡主叉手,郑重地向她道了谢。
“请夫人在殿中稍等,我……我去请七堂兄引隋娘子到山灵庙的各处认一认。我猜,隋娘子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会拒绝的。”
随后,她便喊酡颜进来将她扶出后殿,走到院中。
而院子里,陆云门已经照着陆扶光的意思,将山灵庙建起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隋娘子。
在场的人中,隋征听得专注,不时颔首,也经常莞尔。
晚些赶到后累得扶腰直喘的陆西雨却在听到山灵从未出现过的瞬间就愣怔在了原地,直到陆扶郡主出来、陆云门带着隋娘子离开,他才终于突地怒目圆睁,对着陆扶光道:“你跟我出来!”
从巨大的谎言中回过神,小猧子狗实在太生气了,叫出声时,什么尊卑礼法都忘了。
但等郡主真的乖乖跟他走到了外面回廊,陆西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双目还蒙着布条的病中小娘子,他心里想的,便又是一桩更要紧的事了。
“你可真是没心眼儿。”
他说,“竟然让我七哥单独陪着隋娘子去巡山灵庙!”
见郡主神色不变,似乎领悟不到他话中的深意,陆西雨突然就有了种为人兄长的责任感:“你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吗?隋娘子爱慕我七哥!”
明白了吗?
明白你犯了多大的错吗?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陆扶光,总算等到她张开嘴。
小郡主:“我都没发现,八堂兄怎么在这儿?”
“什么我怎么在这儿?我回家把你告诉我的那些话对着族田来的人说完,看他们走远后,我就照着你说的路、又是攀藤又是揽葛,好容易登上来,结果到的地方只是山灵庙的一个破偏殿,而且刚一进去,我就听到我七哥在跟隋娘子说山灵是你杜撰……”
陆西雨下意识就答了起来,一口气快说完时,反应过来的他才提高声量:“这有什么重要的?你没听懂我我方才说的吗?我说!”
他加重语气道:“隋娘子!她爱慕我七哥!”
第156章
156
“世子。”
隋征随陆云门走进一甬被花围住小径,于大片在凉秋正开得深红的槿花之间停下了脚步。
四下无人,除去她捏紧腰间药囊时梨籽的沙沙声,周围再无他音。
陆云门顿足,回首。
隋娘子咬紧牙关,直直迎上了那双古井无波却尤为漂亮的眼睛:“能稍留片刻,单独与我说几句话吗?”
——
陆扶光:“八堂兄说的,我的确没听懂。”
离后殿不远处的那条回廊里,听到陆扶光的这句话,陆西雨又快要气急败坏了,嘴巴突突突突,说得飞快:“你怎么可能听不懂?你和七哥两个人平日里亲近时根本没有想着要避开我,我就算头脑再不灵光,也看出你们两心相悦,所以我才时时替你留意、发现了隋娘子大有问题。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
说完这些,陆西雨停了停,突然了然道:“你不用担心,我仔细看过了,这附近除了你的一个侍女,没有其他人。”
陆扶光其实并不担心他们的对话会被有心人听到。
若是连小小的一座山灵庙都不在她的股掌之中,凭她做出的那些胆大事,她就已经被虎视眈眈者剐肉分尸了。
但小郡主还是为陆西雨的谨慎点了点头。
见此,陆西雨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他以为她终于可以开始同他论“正事”时,她开口说出来的,却是跟刚才相差无几的一句:“但八堂兄之前说的,我还是没听懂。”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到了这会儿,陆西雨觉得陆扶光一定听懂了,她就是故意在耍他。
虽然一片真心不被重视让他有些悻悻,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憋着话不说。
因此,小猧子狗瘪了瘪嘴,语气低低的,垂头塌尾却还是要将肚子里的话说完:“隋娘子如今虽然只是个医女,但汝阳夫人对她疼爱赏识,知道她喜欢我七哥以后,多半会她将认到名下,再从中撮合。即使做不成世子妃,进燕郡王府却不是难事。不像你跟我七哥,一辈子也不可能有名正言顺……”
“八堂兄。”
小郡主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一直盈盈欲笑的小娘子淡漠了神色。
“你好像一直没有听明白,我从一开始就说我听不懂了。究竟,你从哪儿看出了隋娘子爱慕陆云门?”
——
“我与隋娘子,于公于私,都没有单独留在这里说话的理由。”
少年疏离平静地说完,便欲转首继续前行,“请隋娘子……”
“世子有仰慕之人吗?”
听到隋娘子,陆云门再度顿了顿。
隋征:“我有。”
面对着少年的背影,她目光坚定。
“我的家族在获罪前,也曾门庭赫奕,办过数回能迎来众多王侯世家的避暑宴。
九岁那年,我在宴中跌入池湖,受了惊吓,自此无法出声说话。我的同姓兄妹却将我落水一事当趣闻,整一年都嗢噱着说我聋哑。我分明未聋,却也怯懦,不敢辩驳。
来年,我家又举了避暑宴,众人游玩至我落水的湖边时,旧事又被重提,我痛苦至极,便想着干脆真的聋了,倒也清净,便找了处无人的坡底,摘下发间簪子,将簪尖向耳中刺去。那个时候,有人不顾自己安危,冲到坡下,用手握住了那只簪子,手心划破,出了血,但因担心我还要继续,所以忍着痛不肯放开……”
她说着这些话时,陆云门便已经转回了身。
离着四五步远,隋征仰面望着他,眼中的泪越来越重,压得眼眶通红。
“那日,我们‘说’了许多。对那个人来说,救下我,也许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我知道,那天,我终于从被人从那个黑魆魆的、冰冷又密不透气的湖水深处托住、拉了上去。”
“所以,后来没入掖庭,就算再痛苦,再艰难,我也能咬紧牙根、拚死地、往上爬。我发过誓,我要再见到那个人,我要亲口让……”她哽咽了一声,但仍是狠狠地咬着字,“听到我的声音。”
“我做到了。多年后,我见到了那个人。最初再见时,我想,我已经不被记得了。可后来,有时,我又觉得那人或许还记得我,一颗心因而七上八下。”
她看着陆云门。
“可我也知道,无论如何,我的这份心意都不可能得到回应。我早就决定,要默默地把它放在心里、一生一世都不说出来。但现在,我却顾不得了。
我希望是我看错了。可我又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要。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歹人所惑,行差踏错。”
——
“对,是我忽视了,”陆西雨听完陆扶光的话,豁然大悟,“你的眼睛在初见到隋娘子时就已经看不清了,所以才会许多事都没发现。”
原来她是真的不知道。陆西雨这样想着,顿时就为自己刚才认定她就是在故意耍他的武断而内疚了。
因此,他更加不移地决定要站在她这边了。
“我……我一向磊落,从不人后告状,但看在你双目有疾,易被欺瞒,所以,我就说这一次。”
“你和我七哥待在一起时,隋娘子经常会偷偷地躲着别人去看你们。她以为做得隐秘,殊不知她不过螳螂捕蝉,我早就在后面鹰瞵鹗视、将她死死盯住了。”
他伸手虚空地重重点了点他两只圆睁的眼睛。
“有一次,你因七哥的话而露出笑,那个时候,她用力将手里的药囊捏得咯吱响,嘴里还几近无声地恶狠狠骂了一句‘狐媚作态!’。若不是知道你对入口的东西都很小心、她没有机会, 我都害怕她会对你下剧毒!”
第157章
157
“原来是这样呀。”
小郡主用指尖轻扫了扫自己早已愈合的手心。
“我曾以为,你发现我和陆云门的事情后,会和世俗的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这般没结果的交集太过荒唐,故而棒打鸳鸯。如今看,是我小瞧了八堂兄。”
听到了顺耳的话,陆西雨总算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被辜负了。
“我从小翻阅志怪话本无数,书中字字行行都在说,管他神鬼人魔还是魑魅魍魉,天地间‘情’字最大。即便人鬼殊途都仍能相恋,你和我七哥又有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