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手断脚、拔掉鳞片的麒麟可就不漂亮了。
她用的这张脸实在软幼,脸圆眼又圆的,就连发脾气,看起来也是柔柔的。
“不准笑了!陆云门,以前每次你不想听我的话,你就冲我笑。我可不是第一天对着你这张脸了,我上一世,跟你日日夜夜相处了四年有余,别想这么轻易把我哄过去!”
第27章
27
这到底又是哪一出?
陆云门叹了口气。
少年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好奇心实在过盛。
之前就是这样。
她会对着分明在她眼中也空无一人的缅桂花树,又委屈又生气地说上面的长舌头女鬼用花骨朵砸她。也会指着的的确确、空空如也的笼子旁,说这里有只受伤的红色狐狸,然后为它哭得肝肠寸断。
这些莫名其妙到不可思议的招数,如同志异故事中的小耳报神,不停地趴在他的耳边念叨着“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让他不自觉地就看向了她的方向,看看她到底又在做什么,时刻盯着她的举止,怕她做出不法之事。
而今天,就在他觉得她终于也该黔驴技穷、应该就要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她居然又变出了的花样,连重生都说了出来。
而他,居然还是想要纵容她,让她继续把话说下去、看看她这次究竟又想要做什么。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你……”
“我不管了。”
少年刚出声,阿柿头顶的小红豆珠就从他的眼前甩过。
小娘子说着俯下腰,凑到了陆云门的左手腕前,把帕子仔仔细细绑到了上面。
因为手被缚着使不上劲儿,担心帕子系不紧,她还用她的小虎牙咬住帕子边,吼地抽紧了一下!
手腕被勒紧的瞬间,陆云门的心脏同时也抽紧了一次。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让他很不适应。
漂亮端正的小郎君蹙起了眉。
“好啦。”
阿柿满意地打着摆子坐好,一抬眼,就看到了少年颦眉的样子。
她愣了愣,随即,杏圆眼睛里的神采就消失了。
“我是不是……逾矩了?”
她忐忑地又充满期待地看着陆云门,明亮到发光的眸子里写满了“快说没有!”。
可是,她没等到陆云门的回答。
小娘子垂下了脑袋,满身的灵动劲儿一下子全散了。
“是我的错。”
她失落极了。
“因为前世的缘故,我总觉得和你相熟,不慎冒犯了你。我之后一定会谨言慎行,请不要生气……“
用越来越小的气音说完这句话,阿柿就像只被大雨淋湿的可怜小拂菻狗,“呜”了一声后,再也没有做声。
少年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如果我说没有逾矩?”
她应该会像以前一样,马上开心地笑起来?
可旁边的小娘子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逾矩了。”
她眼角眉梢上的悒悒不乐比方才更重了,简直就像刚被霜雪打过。
“我不该这样。”
她虽然低落,却还是很明事理地开始反省。
“我明知道重活一世的只有我,却还想要同上一世一样与你相处,这本就不对。理所应当被你拒绝后,我刚才竟然还生气了……”
说着,她打定主意一般,抬头看向陆云门:“陆小郎君,我想稍微难过一小会儿。等这一小会儿过去,我保证会努力克制自己,不再犯错。”
说完这句,她根本没有等陆云门反应,就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开始难过了!”
阿柿亮着水光湛湛的乌黑眸子,对少年灿烂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将脸扭向了另一侧,只用一只白皙的圆耳朵对着他。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耳朵上多落了一瞬,随后,他便垂下了眼睛,转过头,静心平意,专注驾车。
可他刚御马跃过了一道沟壑,仍旧扭头看着路侧的阿柿就悄悄地伸出了捆在一起的两只手,费劲地用手指把他的衣袍角勾进了手心,用力地攥着,攥得好紧好紧。
少年眼中的沉静,忽然如同被蜻蜓点落的潭面,又在一瞬间现出了波澜。
就在这时,马车拐过了一道弯,一队早已等候多时的人马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前方。
为首的,是一位松形鹤骨的清臞男子。
他年近五旬,留着长长的美髯,正颇具兴致地听着身边侍卫同他诉苦、说自己家中顽童昨夜偷偷将抓来的蛐蛐藏到了他和妻子的被子里,气得他妻子在惊吓回神过后追着孩子就揍,家里鸡飞狗跳了一整宿。
看到前面的众人,阿柿率先将手撒开,快得要多无情有多无情!
陆云门看了眼她装作水过鸭背、无事发生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衣角,剽疾利落地翻身一跃,下了马车,将缰绳交给迎着他跑来的侍卫,交代他们看好马车上的三人。
随后,他难得没有那么规矩、带着蓬勃的少年朝气大步跑向了那名美髯公。
停下后,他才郑重地向他行了礼。
美髯公笑呵呵地受了他的礼,接着便向马车扬了扬头:“那便是你昨日提到的北蛮小娘子?”
阿柿留意到李群青的目光,立刻伶俐乖巧地朝着他行了礼。
昨天白日,在看着阿柿回到客栈后,陆云门便去拜访了他的恩师李群青。
李群青原是大梁的肱股老臣,因受酷吏迫害、蒙冤贬谪,多年前便被贬到了金川县旁边的宝泉县做县令。
如今酷吏已然伏诛,李群青清白已返,但朝廷却始终没有要起复他的意思,所以,此时的他仍旧还是宝泉这座小小县城的县令。
陆云门本不欲因私事多叨扰恩师,但因为阿柿的那番蚯蚓之言,他还是去向恩师说了此事,想借人在此接应,以防变故。
他本意并不想劳累恩师过来,但恩师似乎觉得他口中的阿柿十分有趣,说什么都一定要亲自来接。
“正是她。”
陆云门恭敬回道。
“这回,她说她是重生之人,上一世曾被我所救。”
光是说出这句话,陆小郎君就觉得十足荒唐。
但他却还是低声多说了一句,“不知道她到底又想做什么。”
“小陆啊。”
李群青抚着长髯,冁然一笑,同自己这个小弟子逗趣。
“自提到这个阿柿小娘子起,你说的最多的,就是刚才这句话。看来你对她是真的很感兴趣。”
“老师。”
清冷澹宁的世家小郎君叉起手。
“这话不好。”
看他这般样子,李群青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随后他挥手下令,命众人返回宝泉。
见有恩师在此坐镇,陆云门也放心地分走了一小队人马。
少年策马扬鞭回首,率领衙兵重回瘴林,带着领路白鹞、照着他此前留下的记号,欲要探明地洞内的情况。
他一离开,马车自然换成了侍卫来赶。
阿柿只能重新坐回马车里面。
在迈进车厢前,小娘子遥遥地又看了一眼少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注3)”的风发意气,眼睛里闪动着的,全是灿若星河的喜欢。
但在进入车厢、沉重的马车帘垂落到地的瞬间,她眼睛那层浅的如同拂地薄雪的情意,便在她的一个眨眼后,化得干干净净。
虽然她有想过,但陆云门居然真的主动把李群青扯进来了……
那可是大梁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的李国老!
虽然如今凤落穷县,可是……
少女扑哧地笑出了声,两颗白森森的小虎牙一齐露了出来。
事情怎么会发展得这样合她心意呢?
她简直迫不及待了。
——
不知多久的颠簸过后,阿柿被带进了一处宅邸,见到了一位在屋前翘首以待的丰满美妇人。
妇人两鬓抱面,插了满头金箔花叶纹的小梳,曲眉丰颊,面若银盘,上身穿着件赭罗小袖衫,外罩宝蓝地小花瑞锦半臂,下着金织游鳞长裙,脚上踩着红地花鸟锦纹的云头履。
可就是这样的一身明色,竟也压不住她那张盛过牡丹的、美艳逼人的脸。
而虽然装扮雍容,她的步履却风风火火,声音也爽朗极了。
“这就是阿柿吧?方才前头已有人快马回来、同我把今日的事说了。你抓住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恶徒,真是了不起!”
她不等阿柿走近,便亲自迎了出来,皓腕上叠着戴的那对鸳鸯纹银鎏金钏,互相撞来撞去,撞得叮当作响。
“脸这么白,风尘仆仆的,肯定很难受,快换了这薄衣裳,进热水里缓一暖。”
美妇人说着,正要去拉阿柿的手,却瞧见阿柿的手腕上居然还捆着绳。
她马上责备地哎了一声:“这个小陆!”
说罢,她两手一伸,竟徒手将那细密编缠的麻绳直接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