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大娘!”
阿柿垂下被她故意用麻绳磨破、看着青紫一片还渗着血丝的手腕,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妇人,仿佛再也绷不住情绪般、脆生生地喊了人!
窦大娘略略意外:“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您。”
阿柿认真地仰着脸。
“您是江湖至密威武虎虎生风刀的传人,是嫉恶如仇、惩奸除恶的侠女。曾徒手为村子杀虎除豹,也曾凭一把剔骨刀,于上万匪徒阵中斩响马首领头颅!哦,还有个不重要的,是李国老李群青的夫人……”
小娘子说话时一直带笑,两颗小虎牙晃得可爱又俏皮。
可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变得湿漉漉了。
她主动地握住窦大娘的手:“上一世,您还说要收我做弟子呢!”
第28章
28
阿柿所说的窦大娘的那些事迹,倒没有一件是假的。
但里面的细节,就有些不那么经得住推敲了。
譬如徒手打虎。
这事儿是真事儿,村民为了感激她将那只曾数次叼走村内孩童的恶虎杀死,甚至还偷偷地背着衙门宰了一头耕牛、请她大快朵颐地吃了一顿肉。
但窦大娘之所以会去打虎杀豹,只是为了要虎胆豹骨入药给她师傅续命。至于保护村民这件事,她想都没想过。
而听着像是为民除害的杀响马,则是因为那个响马头目看窦大娘门派凋零式微,便领着手下兵马杀了过来,想要一口吞掉窦大娘门派的地盘。窦大娘气得怒发冲冠,冲杀了上去,这才有了那所谓“惩奸除恶”的英姿。
不过,这些鲜为人知的细节,窦大娘自己是绝不会主动说的。
她曾经畅想过,要是她将来收了弟子、对方央她讲一讲生平,她要说什么。
而她当时想的,竟跟方才阿柿所讲的话相差无几!
甚至,连她“绝对会把自己的英姿飒爽事摆在最前头,至于嫁给李群青这种不重要的事,就随便往后头放”这点,阿柿也说的一模一样!
因此,在听到阿柿这段像极了自己亲口所说的生平之后,窦大娘是真的吃了一惊。
而紧接着,阿柿便如同能听到她心声一般,说出了那句“上一世,您还说要收我当弟子呢!”
窦大娘当即便被她的话吸引了:“你说……上一世?”
“是。”
阿柿眼泪汪汪地冲着她笑。
“我是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您……”
阿柿自然没有上一世。
她清楚窦大娘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是因为她在几年前看上了窦大娘门派代代相传的那把虎吼宝刀。
据传闻,那柄刀的刀面上刻着纷乱细密且繁杂的图腾,于光下看,时而现出鱼鳞波光,时而晃出虎跃动影,十分有趣。
她想要这柄刀,所以,就将整个门派都留意了。
不过,还未等她做什么,就有人将那柄刀呈到了她的手上,如今正堆在她贮藏着漂亮东西的金屋子里。
还有,就是她曾在长安与东都的宫宴上隔着人群珠帘见过几回窦大娘、听她说过几句话。
那时,她便几乎揣度透了她的性情。
如今看窦大娘的神情反应,阿柿知道,自己揣度得果然没错。
“先进来再说。”
窦大娘回握住阿柿的手,只觉得这孩子手指冰凉、寒得厉害,于是便直接将她拉到了内室正冒着热气的大汤桶前。
“你先进水里暖和着,我再去拎两桶热水来!”
说罢,窦大娘转身便出了屋。
她出身江湖,不喜被人服侍,所以身边并无侍女,凡事皆是亲力亲为。
不一会儿,她就两手轻松地各提着桶热水回来了。
虽然皓腕上的那对金钏还是互相撞得叮当响,但那两桶水满近溢的热水却是水面纹丝不晃,足见工夫高深。
知道怎样才能讨得窦大娘欢心,此时的阿柿毫不扭捏,褪去衣衫就钻进了水里,一点都不怕水似的把脑袋整个人沉进了白汤里,简直就像是在河里扎猛子。
窦大娘回来时,便正好看到阿柿像条小鲛人般从水里抬起头,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一副同水极为亲近的样子。
窦大娘家乡临海,可以说就在是海里长大的。可自她嫁了李群青后,遇到的人却多是些养尊处优的旱鸭子,连个同她一起进河里戏水的同伴都找不到。
这会儿看到阿柿俨然一副好水性,她心里油然地就多了分好感。
“你会水?”
她将手中重重的水桶放下,震得阿柿汤桶里的水都起了波伏。
阿柿睁开她刚被水浸过的、亮晶晶的杏眼睛,欢快地朗声地应了窦大娘:“会呀!我小时候,夏天的一半时间都泡在水里。上一世,我还同您一块儿扎到湖里比赛抓鱼呢。”
这一下,窦大娘对她更喜欢了,对她重生的事也变得信大于疑。
“快同我讲讲,这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柿便将她在马车上对陆云门所编的出身又对着窦大娘说了一遍。
并且,她又往后说了不少。
“……那日,阿娘在送我出门前,便将舅舅的信缝进了我的内衫。被陆小郎君解救后,我将那封信交给了他,却不想因此害了他。”
说着,阿柿放轻了声音,轻得只有贴面附耳才能听清:“那封信里,写了吴家的罪证……”
窦大娘在听到“吴家”二字时,当即明白了阿柿的顾虑。
“这宅子里没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说便是。若是有外人偷听,”窦大娘飒爽地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这双顺风子必能知道!”
阿柿这才露出了放心的神情,把她曾在瘴林地洞中向陆云门喊出的吴家罪状又一次据实相告。
“见舅舅在信里写得凿凿,陆小郎君便带着我昼夜不停赶往金川找他,可等我们到了以后,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阿柿垂下了眼睛。
“阿娘与家人失散多年,直到圣佑六年的年初才与终于寻来的舅舅相认,因此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舅舅可能也这样认为,便托人将这封信送到了阿娘这里,以防自己遇到不测、真相便会被彻底掩埋。没想到……”
她咬着嘴唇,坚强地将涌上来的泪意咽了回去!
“虽然大家都说舅舅是急病而亡,但我知道,他一定是被吴家害死的!”
窦大娘此前一直全神贯注地在听阿柿说话,直到现在才发现汤桶中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她赶紧拉着已经泡得热乎乎的小娘子起来,拿了干净的衣物给她。
“舅舅这个人证不在了,又没有能呈向圣人的实证,陆小郎君便和我留在了金川,悄悄寻找证据。可这期间,我们却不慎信错了人。就是李忠!”
阿柿谈起李忠,恨意嚼齿穿龈。
“他分明早就同吴家勾结,却装得忠正不阿,我和陆小郎君轻信了他不畏权贵的假面,便将调查一事告诉了他。他假意作为县令协助我们,私下里却为吴家通风报信,对陆小郎君设下恶毒伏击,害陆小郎君中了寒毒!”
忽然,她的声音带了哭意。
“我没能帮他找到解药……短短三年,他便寒毒遍体,衰竭而亡……”
听了她最后的这句话,窦大娘惊得舌桥不下!
“我陪了他三年,一直在他的身边照料。我们找到了证据,制裁了恶人,所有有罪的人都得到了惩罚,我的大仇也报了。可是,陆小郎君却一天天变得虚弱……”
藕色衫子柳花裙的少女垂着泪,像是一支沾染着雨露的桃花。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在走前为我安排了去路。”
她的泪珠挂在睫上。
“太原王氏庶四房独女亡故,他们愿收我为义女,照顾我的后半生。我知道这是天大的恩惠,陆小郎君定是为我费尽了心思。可是,他不在了,这世间便如青松落色。落月屋梁,惄焉如捣,我实在熬不下去……”
她的那滴眼泪终于掉了出来。
“他走后的第三日,我用红蜡做梅,陪他看了我们约定好要赏的梅花,接着便饮下了鸩酒。”
阿柿背对着窗,看不到窗外的情形。
但她已经发现了,就在她说到“红蜡做梅”时,窦大娘微红的眼睛忽然向外瞟了一眼。
还有方才那声五毒辟邪珠发出的碰响。
窗外人是谁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可偷听这种事儿,不像是尊礼重规的陆小郎君会做的。
八成是李国老在旁边拦住了他,拉着非要他一起偷听。
想到这,阿柿突然对着窦大娘破涕为笑。
“所以,您知道我在重新见到活着的、康健的陆小郎君时,我有多开心吗?哪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遍的不能露馅,可我还是激动得手脚发软,很快就抓不住攀着的树枝,噗通从树上掉下了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摔得可疼了!”
这事儿窦大娘可不清楚。
但她还是接上了话:“小陆就没接住你?”
“没有。”
阿柿顿了顿。
“他不认识我了……”
小姑娘柔柔说出这句话时的酸涩令人听了都心疼。
窦大娘刚想安慰她,阿柿就懂事地摇了头,笑得两颗小虎牙全露了出来:“但是没关系,能看到他活得好好的,我就很知足了。”
陆云门是在听到自己中了寒毒的时候走进院子的。
屋子的直棂窗开着,小姑娘的声音畅通无阻地响在院子中。
君子非礼勿听。
陆云门意识到这一点,进院后就想出声通报,却被满面含笑的恩师李群青提前拦住了,最终只能被恩师拉着,两人一起站在了屋子窗边开得缤纷的合欢树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