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慢慢闭上了双目,安神定魄,聆听天地自然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缓缓睁开眼,那瓜瓢周围的水面终于再度平静无澜。
最初,他只是好奇阿柿想要做什么而已,可这一日,他却总是不自觉便将自己代入了她口中的那个陆云门,所以才会感到心绪混乱。
他同她并没有那些瓜葛,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应当以平常心对她才是。
想通后,少年舒了口气,眼前星河浩瀚,豁然开朗。
而另一边,阿柿还不知道,陆小郎君因为一只乌龟就重新定了心。
她欢欢喜喜地去了庖厨,挑了一把颗粒最饱满的枸杞,入锅煎熟做了茶,随后一股脑倒进了她提前备好的黑釉油滴碗中。
茶水一入碗中,釉面闪闪发光的那片圆点便如浮在水面的油滴,在月下金光晶莹。
她小时候曾亲手制过一批黑釉,最后只勉强成了三个。她把最好的那个留在了手里,其余两个则被她带去了范阳,混在了给同龄孩童的见面礼里。
那群眼光浅薄的人只知道去拿金银珠玉,只有两个人挑走了她亲手制成的黑釉。
其中一个人,便是陆云门。
没想到时隔八年,她自己手中的那个黑釉碗早被她不知丢到了哪去,陆云门手中的这个居然还在。
这时,一直在庖厨外松快腿脚的窦大娘进了门,见阿柿正将黑釉碗端上木盘,她当即就笑了。
“本想来告诉你,庖厨里有些小陆自己的杯盏,倒忘了这事你该比我熟。”
这黑釉碗堆在青白碗盏之中毫不出彩,不细看还会觉得它略显粗鄙,若不是清楚这是小陆的东西,阿柿怎么会专挑它给小陆盛茶。
到这里,窦大娘对阿柿的疑心已几乎全消了。
因此,当阿柿呈出一盘炙烤蛤蜊给她,说她方才煎茶、见筐中有剩下的新鲜蛤蜊便炙以铁丝床烤熟时,窦大娘立马就做了甩手掌柜,叫县衙的仆役为阿柿提着灯笼照路,自己则留在了庖厨。
静了静,听周围无人,窦大娘便大马金刀坐在门边,享受地吃起了烤蛤。
——
不多时,端着木盘的阿柿就走到了陆云门的门前。
为了不累到眼睛,自心安神泰后,陆小郎君便开始自己同自己对弈。
他身旁清水石盆中的两条金鲗正各游各地吐着泡泡,听到阿柿进门的动静,它们纷纷朝着她的方向摆尾游靠,拨出一片涟漪。
而玉手执棋的陆小郎君却垂睫凝神,完全沉浸在了棋局里。
阿柿扫了眼那盘非心静平和不能下出的棋局,又睇了睇跽坐蒲团、神闲气定的沉静少年。
似乎完全没被她搅乱心神呢?
少女稳稳端在手中的木盘突然就滑了一下,盛满了茶水的黑釉滴油碗眼看就要扬洒。
为了稳住木盘,她急急向前跑了两步,小腿重重撞上了摆放着棋盘的木几。
棋池里的黑子白子碰晃不止,迸撒了一地,本来精妙严密的棋局忽地就乱成了一锅粥。
将木盘放到地上,小娘子匆忙地跪在几边,将棋子拢到手中。
“对不起。”
她自责地眨着眼睛。
“我把你的棋局弄乱了。”
被她惊扰的少年却丝毫没有生气。
“无妨,我都记住了。”
小郎君谦和地同阿柿一起拾起棋子,又认真地听阿柿说明了枸杞茶的功效。
“多谢。”
少年姿仪端雅地饮了茶。
随后,他将空了的茶碗和叠好的帕子一起推还向她,又把自己左腕上保暖的丝绵束袖举给她看。
“我已留心不让自己的伤腕受寒,日后看书习字,也会留意双目,一有疲惫便会休息。”
“可是……”
阿柿直了直身。
可她刚一微动,就“不小心”吃痛地“呜”了一声。
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小腿,卷起裤脚,小腿的前侧真的青了一块。
可少年只是有礼却疏离地望了一眼:“若是需要伤药,我可替你去向师母讨要。”
阿柿怔怔地抬眼看他,半晌后,她愣愣地摇了头。
原来如此。
想要置身之外,做回那个心如玉石、一尘不染的陆小郎君吗?
阿柿垂下头,看了看洒落在地、被窗棂割裂如纵横棋盘的月光。
这样更好。
就是要这样才好。
水面越平静,石子落下时砸出的水花才越清楚。
而她手里的那颗石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这时,府衙的仆役来报,前去金川县取信的人回来了。
但除了信,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头上套着麻袋、嘴里塞着布条、不停哼哼乱叫的贾县丞。
把贾县丞丢在院中后,悍勇亲信便去了屋内向李群青汇报。
“……他一直蹲在客栈屋中,属下使了许多计策也无法将他骗开,只好铤而走险,想将他打晕,没想到却不慎被他看到了面容。担心留下他会给国老惹祸,我心一横,就把他绑过来了。堵他嘴的时候,好像听他提了一句,说他是什么……堂堂贾县丞……”
“简直胡闹。”
李群青一听便猜到院中蛄蛹的那团是谁了。
“那怕是金川县的县丞贾明,快去为他解绑!”
“哦!”
悍勇亲信马上跑到院中,将贾明头上的麻袋取了。
李群青也走出屋门,蔼然向贾明安抚道:“贾县丞莫怕,在下是宝泉县的县令……”
但贾明像是完全没听到,嘴里的布条一被取出,他当即卡嚓卡嚓就是几口,逮人就咬!要不是那悍勇亲信躲得快,手臂上必定要多上好几块齿痕!
阿柿跟着陆云门走到客堂时,看到的正是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贾明拚命前倾、脖子长伸在前、亮着一口雪白大牙、一副“谁敢过来我咬死谁!”的斗鸡身姿。
见到桃妆绣裙的阿柿后,贾明先是表情一愣,眯眼像是辨认了一会儿,随后才扬声大叫着用北蛮语道:“你果然也被绑到这来了!这群是不是吴家的人……”
“贾县丞。”
阿柿开口便是大梁话。
“这里是宝泉县的县衙,是安全的地方。”
听到阿柿说了大梁话,贾明当场呆若木鸡。
见贾明发懵不动,悍勇亲信赶紧上前,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贾县丞。”
李群青也笑呵呵地重新说道,“初次相见,实在失礼了。在下宝泉县县令,李群青。”
贾明转头看向长着长髯的清臞男子,一脸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绿豆眼。
“李、李群青?”
他顿了顿,然后猝不及防,猛地一个高蹿起!
“李国老哇!”
大梁为官的,谁不知道李群青李国老!
贾明顿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鹅鹅鹅!鹅鹅鹅!”
一时间仿佛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半晌,他似乎才终于想起要理一理他最在意的小八字胡。
边双手捋着胡子,贾明望向这群人中他最熟的阿柿,一头雾水般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进院后便在恩师的示意下接过了那封信的陆云门,此刻已经静默了多时。
在阿柿回答贾明前,少年忽然先行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指用力地捏着信,将信纸捏出了深深的折痕。
“金川县前任县令汪苍水,是你什么人?”
阿柿看着他波光荡动的漂亮眼睛。
瞧。
了不起的陆小郎君又没办法心如止水了。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砰。
平静水面上的瓜瓢被一颗石子激起的巨浪掀翻,咕噜噜地,沉进了水里。
第32章
32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有了这句话,阿柿的故事彻底有了血肉。
那不再是跟陆云门无关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前世,而是扯进了一条活生生的、他至交好友的性命。
阿柿的重生或许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