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汪苍水,是真的死了。
不是在前世、不是在故事里,就是在四月的春末,他的挚友再也不能与他相见了。
所以陆云门才会在同样缺少译语人的几个郡中,选了离长安最远、但治下却有金川县的一个。
他就是想来看一看他忘年挚友曾耗费心血治理的地方,来找一找挚友在信中提到的“阿柿”。
“……我重生的那日,许多事已成定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远在金川的舅舅都已经不在。我改变不了他们枉死的命运,但我能救下陆小郎君,他还没有中毒,我能改变这个结局。
所以,我根据前世的记忆,提前躲过了追杀我的人,也因此错过了与陆小郎君的相遇。然后,我开始了自己的复仇,我决定先从李忠下手。”
客堂的廊下,烛影斑驳,阿柿放在胸前的十根手指轻轻跳动着,跟贾明讲着她这世的“真相”。
“我最恨的,就是李忠。”
据她说,前一世,陆小郎君所中的寒毒,正是吴家从那个古墓中弄到的,毒方早已失传,如今的大梁根本无药可解。除了陆小郎君,吴家还在暗中对数个敌对党羽下了那毒,害了不知多少忠良。
后来,多方查阅诸多古籍,又对穴中的壁雕墓画几经复原,陆家断定,这世间唯一能解那奇毒的关键,正是墓主人口中所含的玉。
而那块玉,同墓主人的头颅一起,被李忠盗走了。
“那时,李忠的罪行已经被查出许多,正被关在牢中。陆家要他供出那块玉的去向,他说了。可那瘴林白雾重重,如巨大迷窟,只听言语根本找不到地方,必须要由他亲自带路。
但他一听要他前去带路,顿时声嘶力竭,惊恐至极,绝不肯靠近那片瘴林。他似乎相信,只要他不再靠近那颗头颅,他曾经磨碎服下的舍利就能永生永世庇护于他。”
“我曾见过他几面,从他的态度和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对头颅恶鬼的惧怕超过了一切,他宁愿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宁愿接受严刑拷问,也不想被再被恶鬼纠缠上身。但我还是将他逼了过去。没想到,那个疯子,竟在快要靠近瘴林的马车上撞刀自尽了!
之后,为了找到那块玉,陆家只能一寸一寸掘着瘴林,可直到我饮鸩闭目,也没能等到那块玉被发现的消息。”
“所以,重生之后,我便决定,要在李忠毫无警觉的当下、先找到他藏匿头颅的地方,将能解寒毒的解药拿到手。而要想做到这件事,我只能一点点编一个谎言,让他相信那颗舍利护不住他,只有将我带去头颅前,才能换得一份安生。”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我只是在赌,赌李忠的心魔有没有那么深。好在,我赌赢了。”
“我是真的恨他,每每想起,便恨到嚼颚捶床。我也想过,我要把他杀了,刀刀凌迟,挫骨扬灰!可今天,真的到了那个我能手刃仇人的时候,我握着匕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烛光下的少女眉头紧蹙,恨与迷惘令她挣扎如沾染火星扑翅飞蛾,脆弱不已。
“明明,我知道刺进哪里能让他最痛,也知道要怎么干脆利落让他当场断气。可我看着我这双手自小被教导要用来救人的手,竟就是捅不下去……”
贾明似是听得入迷,按在小八字胡上的手许久都忘了动。但突然,他像是琢磨出了不对。
“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正从奴隶商贩的手里逃跑吗?”
他的话也仿佛将阿柿从她的挣扎的困局中拉了出来。
小娘子恭敬对答:“那是我当了身上的臂钏、花钱请奴隶贩子陪我演的一出戏。我允诺若是戏能演成,您买我做奴隶的钱全数归他。”
“难怪!”
贾明顿时一副“果然如此”的大聪明神情。
“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肯定道:“那个奴隶商贩手里的鞭子那么长,怎么可能鞭鞭都抽不到你身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说罢,他又奇怪:“但你为什么要找上我呢?”
阿柿答:“上一世,您同现在一样,也是金川县的县丞。我对您的性情为人有所了解,也知道您的许多过往,所以我才想到您面前试一次。”
她睁着杏圆的大眼睛,满面崇敬地恭维道:“您果然面善心更善,见到我被欺负,就算手头并不宽裕,还是出钱买下了我。”
“哦呵呵呵……”
贾明听了阿柿的溢美之词,满脸喜上眉梢,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得使劲捂着嘴巴,才能不在李国老面前太过失态。
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
“等等,我上一世是怎么当上金川县县丞的?”
“此事,我需向您道歉。”
阿柿一副满怀歉意模样地向他躬身行礼,将头埋得极低。连发上簪着的那条口衔如意云朵银色小鱼,都跟着垂下了脑袋。
“我装成见鬼破获的那些案子,其实都是前世您自己破的。我想要骗到李忠,首先要骗过您,所以就把您的功绩都揽到了我的身上。”
她开始一桩桩为他解释。
“上一世,靠着那面砌有李焕尸骨的泥墙而眠的人是您。您发现了墙边露出的人骸指骨,命令手下推翻了泥墙,从而找到了失踪多年的李焕……”
“也是!”
听她“有理有据”地说了一会儿,贾明的腰杆挺得越来越直。
他笃笃自信道:“我这人从小就耳聪目明,长了双金刚眼睛,这许多年又博览群书,破获三五个陈年旧案,也不是什么难事!”
得意洋洋了一阵后,他合不拢嘴地继续问道:“那后面的所有事,也全是你演出来的?”
“是。全靠前世所知。”
阿柿虚虚地合上了掌心,手指尖时而开、时而合,将她想说的,继续尽数相告。
“我知道李忠到金川县任职的当日,尤记杂耍班会有命案发生,也知道案子不久后便会被一个亲眼目睹案发、却装作通神仙姑的舞姬揭穿。”
“我熟悉金川县的地形,也认得那个叫百善的护卫。他虽然剃了胡子,但我很清楚,他就是李忠前世的亲信。他叫普善,曾是郡里的译语人,与李忠早就相识,圣佑八年因北蛮与大梁混血的身份而遭到革职,随后便彻底投奔到了李忠身边,为他坏事做尽!”
“我知道秋社那日,县伯刘曙家的乳母会在去看杂耍班子的大演时见到那只曾被尤金娘盗走的小山猫。我还知道后来会下一场暴雨,一颗树下会露出刘初桃曾经埋下的一个盒子,那里面放着一串价值连城的七宝璎珞……”
“我用我前世知道的这些事情,连贯地做了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让李忠相信我是真的能通神见鬼……”
随后,她细细地把来到金川县后做的所有事讲了出来,听得贾明连连点头。
但唯独有一事她没有说。
贾明立马就提出了这点!
“小柳枝病倒是怎么回事?”
阿柿神情紧张了一下。
“那是……”
她小声嗫嚅道,“是我用针给她下了药。北蛮的偏方秘药,南边的大梁人绝没见过。”
她说着,心虚地斜睨了一眼陆云门。
但见少年神色平平,看不出喜怒,小娘子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为达目的,就是会不择手段。我明知梨娘会死,却未曾阻拦,甚至加以利用。我特意在小柳枝走出县衙、与我擦身而过时对她扎针下药,然后于众人面前编出‘孤魂’的说辞,因为我觉得,只要小柳枝病倒,李忠就会对我的本事更加深信不疑。“
但她马上又抬头强调:“但是!那个药只是看着厉害,绝不会害人性命!就算那天我没有被吴府找去喂她解药,再过个三五天,她自己就会好了。药方我现在就可以写出来,你们拿去试,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说完这些,她像是终于说出了一个一直藏在心头的大秘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就又能振作起来了。
“但我没想到,因为给小柳枝下药,我自己竟险些离不开吴府。前一世,我可不记得有那个什么吴总管。”
“是啊!谁能想得到!”
一提到吴总管,贾明立马就赞同地猛点头!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可怕、那么不讲理的人!”
很快,阿柿和贾明两个人就同仇敌忾,一起热热闹闹骂起了吴红藤。
“老师。”
沉默许久的陆云门走到李群青身旁。
“您审过李忠。阿柿方才说的话,您如何看?”
“是啊。”
李群青望着还在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的阿柿与贾明。
“我审过李忠后,原本是有许多问题要问一问阿柿。但现在,她已经把我要问的都说了。”
李群青转面看向陆云门。
他快要五旬了,眉眼间已有了许多岁月刻痕。但当他背手而立时,却仍是挺拔如山,目光如炬。
“小陆,你也清楚,迄今为止,她说的所有话,都尚是可信、可不信。李忠如今神智时好时坏,常有疯癫之态,她口中前世的许多事情又已因她而生变,如今自然也无法求证。一切孰真孰假,关键还是在你手中的这封信上。你与汪苍水多年至交,你能否辨得出这封信的真伪?”
少年垂眸,看着手中的两张纸。
其中一张,详细地写下了吴家在春陵县犯下的罪行。
另一张,则是匆匆写给妹妹的绝命嘱托。
汪苍水亲手制成的桑皮熟纸,他写字时勾折处独特的细微顿笔,还有扑面而来熟稔至极的行句用词。
陆云门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这信是真,可却也无法说它是假。
从阿柿说出“重生”开始,她表述出的一切都几乎严丝合缝,哪怕有些事令人出乎意料,也仍旧没有哪一处能定论她在说谎。
甚至,如果她不是重生之人,许多事反而解释不了。
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我心中有无数怀疑,可又怕一个万一。”
少年凝望恩师。
“万一她真的是汪兄的甥女,我却始终将她当成别有用心的骗子……每思及此,我便不能心安。”
少年叉手行礼,心意已定。
“老师,请把她交给我吧。我会负责照顾她,也会时刻留意她的言行。若她别有用心,我绝不会让她得逞。”
听着顺风而来的少年的声音,阿柿知道,她的这招棋下对了。
肆无忌惮将她知道的事大量说出,她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陆云门知道,她知道许多许多、旁人根本无从得知的私密事。
这样,如果她从头到尾都在做戏,那她就是一个怀有巨大阴谋、极其危险、随时都可能暴起噬人的恶虎,必须要对她严加看管,除掉她的爪牙,禁锢她的四肢。
可现在,她同时又有可能是他挚友珍爱的血亲。
就算是扎破她的一根手指,也可能会令他已成在天之灵的挚友痛惜万分。
陆小郎君没办法断定她究竟是无害的猫还是吃人的虎,所以,为了不误伤到猫,又不至纵虎作恶,他就会决心以身为笼,将她圈在自己的身边。
就算她要吃人,第一个吃掉的也只会是他。
以身饲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