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必了。”
“哦。”
阿柿也不泄气。
“那要我帮你帮你按腿吗?你总是说我按得很舒服。”
她说着,眼睛就望向了少年盖在被褥下的腿。
少年连嘴角都绷紧了。
“不用。”
“那……”
“如今朝上,有一呼声极高。”
在小娘子或许又要提出稀奇古怪的要求前,陆小郎君自己先开了口。
既然她要跟他说话,那便说一些好了。
他叹了声气。
“数名大臣进言,圣上乃吴姓,理应废掉当今的刘姓太子,改立良王吴京元。圣上似有意动。”
阿柿埋在枸杞堆里的指尖一颤。
但她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若是在这个关头,真的查出吴家曾为了私吞墓宝、瞒上屠民,对良王会是一次致命打击。无论是谁揭发了这件事,都会立即被吴家恨上。”
少年看着她,垂下的眼睫微微地颤动,被烛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粉,令阿柿忽然想到了她曾活捉蜻蜓描金涂翅、制成的那片小折枝花子。
“良王本就将力保刘姓江山的老师视为眼中钉,若此次老师再有参与,只怕良王会在私下与老师不死不休。我很担心老师。”
“你放心。”
等他说完,小娘子认真地对着他安慰道,“再有几日,圣旨便会来了。圣人要为李国老官复原职,让他重新拜相、再入鸾台,没人能轻易动得了他!之后的三年里,李国老也一直很平安,圣佑十一年的秋天,他和窦大娘还来看过我们呢。”
说罢,她自责地蹙起了眉。
“可惜,上一世,我一直在长安的小院里陪着你养病,连门都很少出。外面朝堂的风雨,我知道得很少,你也几乎不提。只有你长姐……”
她猝地停住,然后才极不自然地改口道,“……只有太孙妃来的时候,我才偶尔会听到几句朝堂的事……”
陆云门的长姐,如今的太孙妃陆品月,是个有名的柔弱病美人。
她胎中带病,常年捂着胸口,青眉颦颦,面白如霜,极为惹人疼惜。
她的一个轻咳,能令席间众人心疼担忧得呼吸一滞,放轻他们高谈阔论和推杯换盏的声响。
就算是最顽劣的孩童,见到她不适的蹙眉,都会停下跑动的脚步,乖顺应答,生怕冲撞。
可就是这样一位弱柳扶风的久病美人,她的父亲是煊赫至极的燕郡王陆晴山,弟弟是陆云门,已逝的母亲是范阳卢氏长房嫡女。
而她自己,同皇太孙成婚一年便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嫡子,夫妻和美恩爱,只待如今的太子顺利登位,她便能入主东宫。
在说到陆品月时,阿柿的神情明显低落了许多,声音都变得没了力气。
但她的眼睛却一丝不错地望着少年,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是啊,陆云门猜的一点不错,她就是在借刀杀人。
从今年春天起,她就带人暗中查起了吴家在春陵县的恶行,如今已查得水落石出,只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妥善地捅出来,就能毁了吴京元的太子梦。
可她又不想亲自揭穿、让自己家与吴家撕破脸,所以她就盯上了清正无瑕的陆小郎君,而陆小郎君又把他的恩师李群青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就是在利用他们。
那又怎么样?
难道因此事而得利的,就没有你陆云门的亲姐姐吗?
可对权欲无心少年却不甚在意这层权势纠葛。他只是看着她耷拉下去的脑袋,问她:“你同长姐有隙吗?”
阿柿只能继续回到她编造的故事里。
“才没有……”
小娘子垂着眼睛,明显是在躲闪这个话题。
“太孙妃,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她捏着枸杞的手指碾呀碾,把一颗好好的枸杞都碾成了扁条,足以令陆小郎君看出她的心乱。
少年便随着她的心意问了:“上一世,不想让你与我成婚的,便是长姐?”
看来,他比她想的还要了解陆品月。
阿柿抿紧了嘴,趴着把委屈呼呼鼓起来的脸压进了榻上丝绵的锦褥里,声音含含糊糊的:“不要问了……”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见少年还是端方地在看着她,她耷拉着圆眼睛,眼巴巴望着他。
“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头?”
看他没有动,小娘子忽然娇气起来。
“我不管,我现在有点难过,就想要你摸一摸我。”
说完,她拉过少年右手的手腕,把他的手掌按到了自己的头顶。
然后,她像小猫似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我的头发可滑了,是不是?我从小就用祖传的药水梳洗头发。有一次,一户富商家的夫人见了我的头发,吵着一定要花大价钱买一段、回去掺做义髻呢……”
第34章
34
草丛蟋蟀稀稀寥寥鸣叫着的夏末深夜,小娘子的话许久不停。
她的声音很小,手中晃动着枸杞的竹篾簸箕也只发出着极轻的沙沙声。
在这样的榻边,陆云门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而且睡得极沉、极好。以至于他在第二日醒来时怔愣愣了许久,才确信自己真的睡了过去。
陆云门之所以要住到这里,就是因为他的睡眠很浅,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令他清醒。
因此,少年便可以隔着那道薄薄的纱门,时刻留意旁边阿柿的动静。
但昨晚,他竟然睡沉了。
这真的是前所未有,不可思议。
少有发愣的少年,徐徐看向四周。
屋子中,不知何时,他晨起梳洗的一应物具和清水都已经备好了。
听到不断响动的金铃声就在不远处,少年知道阿柿没有出门,便静心沉息,洗净换衣后才出了门。
打开门扉的瞬间,院中高照的艳阳映到他的身上。
院子里,阿柿正在追白鹞。
听到陆小郎君出来的动静,她停下把扒在她腿上的大肥猫往下扯的动作,转头先冲他笑着行了礼。
不等陆云门反应过来回礼,她又使劲地把不情不愿的大肥猫抱了起来,举给他看。
“李国老派人送贾县丞回去时,叫人把你留在金川县的东西都拿过来了,它也被一起带了过来。李国老说,他已经去郡中将你借调了过来,让你放心在这里住下。”
说完,她把大肥猫抱到了怀里,捏了捏它厚敦敦的肉爪子。
“我还没跟你说过呢。”
她告诉陆云门,“这只猫,是今年除夕夜短暂相聚时,我在雪中捡到、请舅舅收留的。我把我的名字给了它,要舅舅也叫它阿柿。这样,舅舅每次喊它的名字,都会想起我,就算我们日后久不能相见,那只猫也能替我陪在他的身边。”
她说着,眼神变得落寞又怀念。
“我从未想,那次分开,竟然就是诀别。”
小娘子已经妆点过了,面容皎皎白净,嘴上只轻染了点薄红檀口,面颊也只点了两个乖巧的小红圆点,但在她的额上,却画了满幅的蕊黄,带着松树花粉的清香,如一只青松间的鹅黄鸟。
可仔细端看,她额上层层花蕊的最中间,却是空着的。
少女使劲呼了一口气,排解掉自己方才沉闷的情绪。
随后,她伸出手指,冲着大肥猫和白鹞指指点点,气哼哼地向陆小郎君告状。
“窦大娘拿了一匣茶油花子给我,我刚想剪了当额黄的蕊心,就被它们抢走了!”
她指向呲着牙在她伸懒腰的大肥猫。
“先是被它叼去玩。白鹞见了,马上就亮了爪子开始抢,我想拦,可它们打起架来凶得很,掉了我一身的毛,根本就劝不住。最后,”她指着跳到树上、将宝匣放到鸟窝里的白鹞,“还是被它抢走了。”
陆小郎君专心地听完小娘子的状告,随后对着白鹞吹了一段两短一长的变调呼哨。
清脆嘹亮的呼哨声刚落,白鹞便抓着宝匣展翅滑落了下来,将东西不偏不倚、抛到了少年伸出的掌心里。
接着,它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落到少年抬起的小臂上便开始垂头敛翅,小声小声地呦呦叫。
“能不能,不要把它给别人。”
双手接过陆小郎君递来的宝匣,阿柿忽然出声。
她双目含忧地看着白鹞。
“就算过几年,那位贵人长大了、想要它了,你能不能也不要把它送回去?”
她望向陆云门。
“你就自私一点,把它留下吧。”
“上一世,我将它送回去了。”
少年并不是在问。
他很肯定,无论前世是否存在,这都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是。自你病弱到不能上马后,便让太孙妃派人将白鹞带走了。”
小娘子面露哀色。
“明明,你也很舍不得它,就算不能驾马带它巡猎,也可以让它在你身边陪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