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窦大娘听到了,也转过来,拉着阿柿和陆云门进府。
她笑着压低声音:“大抵是因为阿柿带来的消息,李群青便想要先将未未和小羊接到身边,防着变动。有小陆在这,他们的功课倒也落不下。”
说着,她记挂地摸了摸阿柿的衣裳,见还潮湿着,便催促阿柿先回去换掉。
阿柿于是就和陆云门一起先走向院子。
“陆小郎君。”
走了片刻,阿柿趿着还没干的草鞋,苦恼地看向少年,“一会儿见了未未和小羊,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我重生的事呢?”
少年捡起前面路中央一块可能会绊到她的石头,放到围墙边,随后问她:“你如何想?“
阿柿看着少年因碰过石块而染上灰白的细长指尖,眉心犹豫地轻轻蹙起:“我也不知道,但他们年纪还小,我贸然就把我重活一世、我们以前认识这种事说出来,总觉得不太好……”
她边低头往前走,边念念有词地自己跟自己说了好一会儿,“……虽然前世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可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可喜欢我了……”
“对啊!”
说到这,她一下就一副想通了的样子,自豪地露出了她的小虎牙:“前世他们喜欢我,这一次,就算我不说我们曾经认识,他们肯定还会再喜欢上我!”
一直看着她的少年没忍住:“你怎么知道他们前世喜欢你?”
小娘子疑惑地扬起脸,几缕还没干透的黑发贴在白莹的颈边,乌黑的眼睛大睁着,简直就像只水灵灵的河草精:“谁会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欢我。”
她盯着小郎君的漂亮眼睛,信誓旦旦道:“你也喜欢我。”
说完,她飞快地捂住耳朵,呲着她的小虎牙,不肯听少年的接话,带着脚踝上急促响动起来的铃铛声、一口气跑进了院子里,吓得正在打盹的大肥猫一个怔忡惊恐蹿起,险些撞翻了它搭着爪子的鱼坛子。
小娘子回了房间,铃铛声弱了不少,周围仿佛也安宁了下来。
沉静的少年回屋换好衣物,不徐不疾地回到院子,拿起饲料,为坛中的金鲗和缸中的乌龟添了食。
看着它们慢慢吃完,他转过身,却发现那只已经从惊吓中回过了神的大肥猫正拦在他的去路前,前后爪子抓在地上,伸了个好——长的懒腰。
伸完懒腰后,大肥猫搔了搔额头上凶神恶煞的疤痕,看向陆云门。
见他居然无动于衷,它于是屈尊又往前凑了凑,再次伸了个比刚才还要长——的懒腰。
这时它第一回 主动靠近到他的身边。
少年想了想,才有些猜到它的意图。
他蹲到了大肥猫的面前,学着阿柿此前安抚它的样子,伸出手,在它的背上顺了顺毛。
大肥猫显然不怎么满意,气哼哼地用鼻子顶了他一下!
少年愣了愣,正要垂着眼睛收回手,响亮的铃铛声就又传到了他的耳边。
“陆小郎君,你不能这么摸猫!”
青襦、黄裙、绿帔子的鲜亮小娘子跑过来,在大肥猫胆敢对少年挥爪子时一把捏住了它,对着它使坏的爪子教训地连拍了两三下!
在大肥猫呲牙要露凶相时,她又亲昵地拍了拍它的脑门,在它的背上轻轻地撸着,把它摸得舒舒服服。
“看,这就行了。”
阿柿晃着头上的水精钗,噙着笑看向少年。
“陆小郎君,你明明什么都能做好,怎么会连猫不会摸呢?”
陆云门静静看着阿柿和她怀里软成一团的猫,“它们本就不喜欢靠近我。有了白鹞后,它们便更不会靠近我了。”
少年说这话时心如止水,只是陈述而已。
但小娘子却露出了一脸的难过。
她立马把把哄好了的大肥猫送回到陆小郎君跟前,抱住了它的屁股不让它逃:“快!摸吧!”
她说得笃定泰山:“有我在,你想摸多久、想怎么摸,都可以!”
小娘子头顶插着的,是只精巧的水精鹦鹉钗,随着她脑袋的晃动,钗头的四五只鹦鹉花片也会颤颤摇摆,灵动得要命。
少年垂眸时,耳边是声响不绝的铃音,抬首时,眼前是摇动不止的水精鹦鹉,这一切仿佛又要将他那片平静的水面搅得泛起波纹。
“不必了,我并不很想摸它。”
少年看着小娘子凑过来的明澈眸子,清声告诉她,“它们是否愿意靠近我,我也并不在意。”
他说的分明是真话,可阿柿却似乎认定这不是真的,一直露着替他沮丧的神情。
“陆小郎君!”
她把大肥猫丢到身后,像是要鼓励他振作般地振奋起来。
“我们去摘橙子吧?我盯上府里后山的橙子林好久了,那里面的橙子金灿灿的,做橙齑肯定特别好吃!”
而且,“我问过窦大娘了,她说可以随便摘。”
于是,几乎连停歇都没有,少年就被背着小竹筐的小娘子再次带出了院门。
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种了一整片的桂花树。
今年的桂花不知为何开得极茂,浓郁过了头,香气灌满了整条小路,仿佛一片压往人肩头的浓雾。
在这阵香雾中走了少顷,少年忽然问到了一股清凉新鲜的气味。
他低下头,正巧碰上阿柿将她在路边摘到的野生薄荷叶高举向他。
凉津津的叶片轻轻扫在他的鼻子上,搔得他鼻尖发痒。
阿柿看着他:“桂花的味道好难闻,对不对?”
少年刚想说话,阿柿就先说破了他的想法。
“我知道。没有你觉得难闻的气味,也没有你觉得喜欢的气味。”
小娘子自顾自地继续:“但是我不喜欢桂花味,而且这里的桂花太香了,闻起来头晕沉沉的……”
说着,她好像真的开始犯晕,圆眼睛耷拉着,左脚踩右脚地就贴到了少年的胸前。
不等少年把她推开,她就在他的身上小猫似的使劲地嗅了嗅。
陆小郎君的衣物都是他亲手洗的,十分干净,他这身刚换不久,正充满着皂荚味。
嗅完了气味,阿柿的圆眼睛就又有了神采。
她仰脸冲着少年笑:“你身上没有沾到那股难闻的桂花味,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了!”
但她刚把话说完,就被陆小郎君推到了一手臂远。
小娘子一脸努力地将被推开的失落咽进肚子里。
“你不让我闻,那我就只能赶紧走出这条路啦。”
她说完,将手里的那把薄荷叶子摘了两片、塞进少年的手里,然后自己把剩下的叶子捧到鼻尖,深吸一口气,像头小野猪似的果断冲刺了出去!
忽的一下靠近,忽的一下跑远,只把少年一个人落在后面。
小郎君听着丁零当啷的金铃声,看着被日光晃出层层光晕的水精鹦鹉钗,忽然觉得桂花好像确实太香了,香得让人心神不定。
他低下头,将胸前被阿柿蹭皱了的襕袍抚平,又抬起手,闻了闻掌中的薄荷叶。
浓烈的、甚至有点呛鼻的清凉味道,瞬间便所向披靡地冲破了密不透风的桂花气,简直就像是前面那个跑动的身影。
第39章
39
阿柿才不在乎他有没有觉得桂花难闻。
她要的,只是他每每走到桂花树下,或者闻到薄荷叶香,又或者听到金铃响动,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她。
气味和声音,很容易在不知不觉间于一个人心里烙下痕迹。
对陆小郎君这个心中从不留恋外物的人来说,这或许并不容易,但一旦成功了,就会比对任何人都更加有用。
小娘子这样想着,忽然,林中骤起大风,在枝头上开得挨挨挤挤的金黄桂花顿时扬洒下了数片,险些蒙住了阿柿的眼睛。
而随着金桂一同刮过来的,除了不远处的一声模糊的惊呼,还有许多张写满了墨字的纸张。
其中的几张直接被大风拍在了阿柿的身上,简直如同被浆糊黏住一般,扯都扯不掉,直到大风熄下,它们才轻轻脱落、飘到了地上。
阿柿拍了拍头上的金桂,弯腰将纸张张拾起。
但刚在看到一张纸下盖着的东西时,她的指尖短暂地顿了顿。
这时,不远处,就在桂花树林对面的另一道小径上,人声也传了过来。
女童的声音亮堂堂:“……这怪风,偏这时候来!小羊你在这等着,我去那边捡。”
“阿姊不用!我自己来捡……”
男童的声音先是着急,随后又渐渐落成小小的呢喃,“阿姊你的包袱很沉,先回去放下才好,是我不慎弄破了包袱,该由我自己去捡……”
“好吧……”
听弟弟这样说,女童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不放心先走了。
弄清了这些纸的主人,听到后面陆小郎君的脚步,阿柿将脚尖前的那块布片拾起,藉着手中一小沓纸张的遮掩,悄无声息地将它藏进袖中。
随后,她转过身,拿着纸沓向少年招手,声音虽然压得很小,但兴奋却溢于言表,连脚尖都踮了起来。
“是小羊!”
她指着棵棵金桂树后的那条小径,“陆小郎君,小羊在那边!”
她头顶钗首的一只鹦鹉身上别了片金桂。
少年想到她刚刚因讨厌桂花味道而神情萎靡的样子,担心她又要扑到他跟前嗅来嗅去,便不自觉想抬起手,帮她将那片金桂摘掉。
但指尖一动,他才察觉,他的指尖还捏着方才的薄荷叶子。
几乎是瞬间,向来守静自持的小郎君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为什么会这样自然地想要亲手为她摘掉桂花?
如果想要避免她因闻到桂花味道而不适,明明,只需要将这件事告诉她。
被不知名的情绪裹挟,小郎君许久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