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后的少年出了声。
“那双鞋,毕竟是被弄湿了。”
阿柿脸颊鼓起:“我又不是故意的。”
少年没有说话。
阿柿顿了顿,拉着少年停下脚步。
接着,她踮起脚尖,伸手掀起了他帷帽的白纱。
她原本认为,陆云门应当发现不了她的故意为之,但一触碰到少年洞若观火的眼神,她心里忽地就转了念头。
“好吧。”
敏锐过了头的小娘子在此时乖乖承认。
“我确实是故意的。”
她垂下眼睛,可怜巴巴地向他认错。
“她一直在说扶光郡主这也好、那也好,我气不过,就想要吓他们一下。是我做错了……”
可说着,她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但她后来说的那些难听话就很不讲理,谁要勾引她儿子……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阿柿猜的一点不错,少年看出了她是故意的。
他的目光一直跟在她的身上。
所以,当她追着大鲤鱼、在清凌凌的河水中穿梭时,他丝毫不差地捕捉到了她对准幂篱黑纱中的男孩一跃而上的那一幕。
因此,在确保她无事后,他马上道了歉。
是他要把她带在身边的,他有责任保护她,也理应为她做错的事情负责。
但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向阿柿指出这件事。
他总觉得,如果他当面指出了阿柿是故意的,阿柿说不定立马就会哭出来。
而正在他感到棘手时,阿柿自己承认了。
她认识到了错误,也反省了。
这样很好。
少年对她笑了笑:“我与扶光郡主已无纠葛,你不需要在意这些。”
温和笑着的漂亮少年,瑶环瑜珥,美好如玉。
阿柿突然就很想在把他占为己有后,将园子中的奇花异草在他的发间簪个遍。
她已经想到了几种很合适的花,插到他的发上耳畔,一定很好看。
将花碾碎、以花汁花浆为染料,在他的肩背上细描作画,好像也很有趣。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鱼群在窦大娘的驱赶下纷至沓来的声响。
阿柿立马顾不上跟陆小郎君说话,连忙把大鲤鱼往他手上一塞,自己噗通又跳进了河水里,跟窦大娘一配一合,利落收网。
很快,一整网鲜活跳动的鱼就被拖上了岸。
黑色的鲗鱼、银灰的鳊鱼,还有长如手臂的大鲂和此处少见的黑斑鲈。
丰收得不得了。
接着,湿漉漉的小娘子又滴答着水珠,费劲地又将她自己的鱼笼也抱上了岸,把里面的鱼一条条抓出来放进竹筐,边放还边说着她给它们安排好了的吃法。
蒸着吃的、熬汤喝的、做鲜鱼脍的、晒制成干脍的,每一种都被阿柿说得色香味俱全,令人口中生津。
而那些还没长大的小鱼,则被阿柿小心地送回了水里。
看着阿柿踩在水中、专注地放生小鱼,绿柳岸上,窦大娘披上件油衣,边用帕子擦着发上的河水,边向一旁站立的陆小郎君说道:“方才,我去见了我和李群青的一位好友。他博古通今,最会辨识古籍文物。”
窦大娘要说什么,少年一听便知。
他收回望着河中的目光,转头看向窦大娘。
“阿柿从头颅中取出的那块玉,的的确确是七八百年前汉朝的旧物。”
窦大娘看向少年。
“至于玉石解寒毒的说法,因不见寒毒,无法验证,但魏晋时也有以紫、白石英等玉石制成五行散、服用使身有异的先例,所以也不能说那块玉石就绝不可能有解毒的功效。”
听出窦大娘语气中对阿柿颇为信任,少年也没有反驳。
“是。”
他雅人深致地应了声。
“她刚才徒手抓了条大鲤,要我做鱼脍吃。”
“你瞧。”
窦大娘当即就失了笑。
“若没重活一次这个解释,她一个小娘子,要如何知道你擅飞刀脍鱼?”
以己度人,她第一次得知小陆曾经钻研过《砍鲙书》,可是吃了好大的一惊。
毕竟,少年身份贵重又皎清如玉,实在不像是擅用庖厨刀具、常会淘米做糕的人。
说着,见阿柿欢欢快快地跑过来,窦大娘笑着提了提声:“若是小陆今晚能端上桌金齑玉脍,我就把我今年酿的那瓮三勒浆酒拿出来!我酿的酒,虽然不敢跟老魏相的醽醁翠涛比,但也是全府争相要喝的佳酿,喝了的人,连蘸甲洒出一滴都舍不得!”
听到有好酒喝,小娘子的眼睛倏地睁圆了,喉间无比明显地咽了口水。
窦大娘便又畅快地笑了。
在河中时,阿柿便与她配合无间,几乎连眼神的示意都不用。
此时这小娘子又露出了同她相似的馋酒样子,实在是合她心意到了极点。
她拿了干爽的油衣给小娘子披上,随后便将装满了十几条沉重大鱼的竹筐直接拎上肩,一脸轻松地招呼着打道回府。
见阿柿屁颠颠地跟在窦大娘身后,如同一只鼻子前钓了个金桃的小毛驴,少年不自觉侧目问道:“你喜爱饮酒吗?”
阿柿一脸理所当然:“大梁人,谁不喜爱饮酒哇?”
但其实,阿柿对酒没有任何兴致。
无论是郢州的富水、乌程的若下、荥阳的土窟,还是岭南的灵溪博罗,家里永远取之不尽。
只要走到那片由云梦石砌成的蓄酒溢春渠边,随手拿起渠中沉浮着的金银龟鱼的酒具,便可以酌酒肆饮,索然无趣(注6)。
可此时饮酒,她可以装醉啊。
喝醉了的人,总是可以任性妄为,得到偏袒,做尽一切清醒时不被允许的荒唐事,然后在醒来后翻脸不认……
多有趣啊。
弯身将落到足边的一条柳枝拾起,少年见阿柿在凝神望着自己,以为她想要的是柳枝,便将手中的垂柳递向她。
“不要柳枝。”
小娘子摇头将柳枝掷入河中,然后认认真真地告诉少年。
“只有送别时才送柳枝呢,我不想要跟陆小郎君分开。”
——直到我玩腻了为止。
第38章
38
阿柿和窦大娘都淌了水,回去的马车自然就交给了陆小郎君去驾。
路上,阿柿继续跟窦大娘兴致勃勃地聊做鱼。
听窦大娘说她做出来的鱼鲊总发酵不好,阿柿马上就向她讲了个可以不用装缸发酵做鱼鲊的“鲤鲋鲊”(注7)偏方,只用把鱼洗净、用竹条夹住鱼头、让鱼头对着太阳暴晒就行,听得不善庖厨的窦大娘连连点头,跃跃欲试。
“一会儿回了府,我就去挑竹条。”
她对着阿柿笑。
“李群青自小就在北方,多少年食肉饮酪惯了,到了南边来,就总吃不惯河鱼。明明鱼鲜美得很,到了他嘴里,却只剩下了鱼腥。没办法,只能做鱼酱、鱼鲊这些用酒用料的。虽说平日都是他自己做,但我偶尔也想给他做顿好吃的,让他吃吃惊。”
阿柿听了,又为窦大娘出了好些个巧方子,听得窦大娘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立马拉着阿柿回到庖厨里对着鱼开始捣鼓!
但当马车回到了府门,窦大娘将她捕来的鱼交给仆役、让仆役把今晚吃鱼宴的事传出去时,却得知自己的两个孩子不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窦大娘又欢喜又意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的马车刚驶出不久,去郡里接小娘子和小郎君的马车便启了程,想必再有一会儿就该到家了。”
窦大娘夫妇一贯宽厚下人,府里的仆役同她说话也亲近,“奴还以为您是知道小娘子和小郎君要回来,这才去捕了鱼呢!”
阿柿提着她自己的空鱼笼,脚步轻快地走近,眉心却暗暗跳了一下。
怎么办呢。
就算李群青举足轻重,但阿柿也不会连他家中幼子幼女的情况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她只记得,那是对同胎的孪生姐弟,因生在未羊年,姐姐名叫李迎未,弟弟则叫李逢羊,今年都应是七岁。
此前她旁推侧引地令窦大娘提了他们几次,得知了姐弟二人平日都宿在郡里的学堂,放旬假时才会回家。
若无意外,离他们回来,本来还该有个五六日的。
而无需这么久,只用再有一两天,她手下的人就能把他们的情况、如实且详尽地送到她的手上。
可李国老却丝毫没有多等,她昨日才来,今日他便将李迎未和李逢羊接了回来。
而且是在她前脚刚离开府宅的时候,没有提前透露一点风声。
要说完全没有想要看她会不会露马脚的意图,她可不相信。
身在这里,可真是一点都不能松懈。
她转过脸,等将马送到马夫手上的陆小郎君一走过来,就立刻雀跃地告诉他:“未未和小羊要回来了!”
这是窦大娘曾对两个孩子用过的称呼,她便直接拿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