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有两日便是窦大娘的生辰。
暴雨倾盆。
窦大娘护送着来到府里颁旨的朝中使臣,赶到了正与金川吴家兵刃相见的李群青身边。
在使臣扬声颁旨、官复了李群青原职后,李国老便将众多金川吴家无可抵赖的证据暴露在了使臣的面前。
这些,阿柿都是在第二天很晚才知道的。
那日,是南边城镇为秋日丰收而举行的祭祀庆典,满街满巷,都是载歌载舞的人。
阿柿同陆云门穿过着一条人少些的小道,发现有两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女童不顾脚下溅起的泥雨,手拉手嬉笑着跑到家边的栀子花丛边,将掉落在地的、还干净的花一朵朵捡起,包进用水打湿的白绢帕子。
阿柿见状,走了过去,蹲下问她们在做什么,没几句话就同她们混熟了。
得知她们想学着以前见过的小娘子,将花拾掇起来穿好线、用针缝到短襦领上、香香地过完这个庆典,阿柿便立马地向她们借了针线,也穿起了花。
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摆弄了不少时间,总算将花穿好了。
可当小女童说要帮阿柿将花缝到襦领上时,阿柿却拒绝了。
“我不是给自己做的,是给我喜欢的小郎君。”
说完,她冲街角静静看着她的陆云门指了指,随后就向两名小女童道了别,笑着朝少年跑了过去,低头将花串往少年的手腕上系。
那串花的线稍短了些,很难系,以致阿柿的手指时不时就会碰到他的肌肤。
但陆云门却没有躲,而是将手腕抬送到了她的面前、方便她系。
看了她片刻,见她仍旧在孜孜不倦地系着花串,他便没有出声,自己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将她发髻上那支松动了的旧錾花银簪重新簪了簪。
他知道,她来时一无所有,身上的这些饰物,都是窦大娘拿给她的。她嘴上虽然未说,却总是戴得很小心,摘下后还要用心打理,随时想着之后要还回去。如果这支银簪今日不慎落地弄坏了,她心里还不知道要在意多久……
这样想着,少年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方锦盒。
那锦盒一直被他妥帖地珍藏在随身的行囊中,盒外绣着鸾凤衔枝,盒里放着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
就在此时,不远处热闹非凡的街上,举着火把的杂耍者仰面吹出了冲天的火芒。
陆云门被那火光燎了眼,下意识抬起头,却忽然地在那片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位穿着旧衲的垂首僧人。
在又一阵响亮的叫好声中,僧人的面容被火光照得通亮,正正落进了少年的双目。
那一刻,少年神色大动。
而专注系着栀子花手绳的少女,却恰好将这一幕错过了。
第50章
50
李迎未同父母在县里的祭祀场露面后,很快就在府中仆役的跟随下到了街上,去约定好的小庙前跟阿柿汇合。
远远地,一见到阿柿,女童的脸上就露出了笑。
“阿柿姐姐!”
她跑到阿柿的面前,指着额头上画着的那朵纤巧的粉色小花,雀跃地告诉她:“我让母亲给我画了跟你一样的花钿,还穿了这条我们一起买的蛱蝶裙!”
李迎未如今喜欢极了阿柿!
这些日子,越是与阿柿相处,她就越会被她的聪慧灵动所折服,总是忍不住找去缠着她,做什么都想同她在一起!
而对阿柿来说,在摸清了对方的性情后,想要得到李迎未这般女童的喜爱与信赖,几乎连一丝力气都不用费。
如今,她们两个人亲近得如同亲生姐妹一般,无论她说什么,对她又敬佩又仰慕的李迎未都会把它当真的,不会有一丁点怀疑,简直就像条只用勾勾手指就会撒欢跑来的狗。
阿柿笑着认真看了看李迎未的花钿,点头夸了通好看,随后将发髻上成对儿的银蝴蝶步摇取下来了一支,插到了女童的发间。
“我们一人一支。”
说罢,她期待地把手递给女童,“快走吧,我都饿了!”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宝泉县的一家馄饨铺。
那店家梁老汉曾在长安颁政坊的馄饨曲做过活儿,如今年岁渐大,馄饨铺交给了儿子,平日很少露面,只有到秋收祭祀这样的大节,才会亲自出来掌勺露两手。
李迎未很喜欢吃梁老汉做的馄饨,想让阿柿也能尝尝,提了好几次,所以两人早在几天前就约好了要在庆典当日要一起去吃。
可当两人转身要走时,阿柿却发现此前一直在她身后的陆云门不见了。
见她找人,李府的仆役连忙上前,告诉阿柿,方才陆小郎君看她在与李迎未说话,便没有打扰,而是托了这仆役传话,说他临时有事要办,稍晚些会直接去杂耍帐篷找小娘子。
阿柿四处张望,但这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若不是有这几名仆役下人护着,她和李迎未早就如水面浮萍,不知被波浪推到了何处,更别提找到陆云门的身影了。
见此,她眸光微动,盈盈地向那名仆役道了谢,随后便同李迎未一起扎进人群,连冲带挤地向馄饨铺赶去。
可就算她们紧赶慢赶,等她们到时,馄饨铺里也已是人声鼎沸了。
两人好容易才坐在了铺子角落的一处窄窄小几前,面冲着墙不说,还要挤在同一张粗陋的旧胡床上,屁股都有一半悬着空。
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将馄饨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碗底时,李迎未又去要了一小碗,“我要多吃几个,以后也许都吃不到了。”
真情所至地说出了这句话后,女童心中倒是有了忐忑。
她扭头看向咬着馄饨的小娘子:“阿柿姐姐,东都好吗?”
阿柿也扭过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李迎未:“母亲说,父亲要去东都做官了,我们全家都要一起去。”
李群青被贬到宝泉县时,李迎未还没出生,东都对她来说再陌生不过。
可听了她的话,阿柿却露出了一瞬间的怔愣,“你们……要去东都了?”
得到了女童的肯定,小娘子失措似的脱口说了句“这么快?”,随后就很是不安地闪烁起了目光。
静了片刻,她才心事沉沉地垂下眼睛:“也是,是我把日子过糊涂了,应当是这个时候……”
说着,她像是意识到李迎未还在身旁,连忙强打起精神,看向身旁的女童,将面靥那两片粉瓣绿蕊的花团笑得饱饱满满:“’洛城本天邑,洛水即天池‘,东都自然是个好地方。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了见一见东都的砖瓦呢!”
可李迎未已经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了。
她也有些紧张了:“阿柿姐姐,你也会去东都吧?我记得小陆兄长有家就在东都,以后,我们还可以再经常这样见面,对不对?”
小娘子看着女童,抿了抿嘴,却连假装的笑都挤不出来了。
她低下头,舀着碗里的馄饨。可碗里最后的那颗馄饨却滑溜极了,欺负人似的,怎么都舀不起来。
“我……不知道呢。”
她还是没有抬头。
那双总是明亮的圆圆黑眼睛此时半阖着,像是丧失了睁圆的力气,声音也是轻轻的,“陆小郎君什么都没说,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们马上就要去东都了。”
女童连忙道:“我也是今早睡醒后才听说的,小陆兄长说不定还不知道……”
“是吧?!”
小娘子突然急切地发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从对方的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覆,“他应该是还不知道,所以才没说,等他知道了,就会说带我一起走,对不对?”
可这个样子,只会显得她很没自信、很慌张、心里很没底。
看着女童不解的眼神,阿柿泄气一般松开了指尖紧捏着的勺柄。
勺子与碗沿碰出了清脆的一响。
“对不起啊,未未,我跟你说谎了。”
阿柿看着李迎未,两眸落寞怅惘,“陆小郎君从没说过他喜欢我。他现在收留我,有很多缘故,但等你们一家离开宝泉县,最重要的那个缘故便没有了。他也许立刻就会给我找一个安稳的去处、妥贴地将我安置好,然后,与我再不相见。”
她越说越伤心,情真意切极了,似是在与女童推心置腹、再无隐瞒:“这些日子,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想让他喜欢上我。这样,在你们前往东都时,他说不定就会因为这份喜欢,让我留在他的身边……可、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怎么办呀,未未,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我甚至觉得他可能根本就不喜欢我!”
看到她这副难过又脆弱的样子,看到过她对小陆兄长用情有多深的李迎未一下就被她打动了!
“才不会!”
李迎未当即就激动地要否认。
可她仔细回想,却发觉她拿不出反驳的理由。她只见过阿柿姐姐在小陆兄长的身边说着喜欢,却从未听过他的回应。
对男女之情还很懵懂、察觉不出小郎君隐秘情愫的女童犯了难。
可她还是觉得,在阿柿姐姐身边的小陆兄长与此前很是不同。
他看着阿柿姐姐的眼神、和看向别人的眼神,分明就是不一样!
这时,她忽然想起前不久阿柿姐姐剪了皮影后向她演绎的那出戏。
——小郎君习惯了青梅小娘子的陪伴,以为自己对她并无男女情意。直到一次小娘子突遇危险、消失不见,那名小郎君才在可能会失去她的紧张中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随后,他经历了许多磨难、奋不顾身救回了小娘子,两人自此恩爱无比,终成眷属。
这出戏的前面,不正是同阿柿姐姐与小陆兄长很相像吗!
李迎未顿时有了主意。
“阿柿姐姐,我来帮你!”
这段日子阿柿教给了她许多东西,令她的念头转得飞快:“小陆兄长也许只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情意,我们设一个局,让他误以为你遇了险,他如果非常担心地去救你,那肯定就是喜欢你!”
阿柿听了,面露犹豫。
在李迎未极力地劝了好几次后,她才点下了头,同女童商议起要怎么做。
——
两人吃着馄饨密谋了许久,待李迎未拍着胸脯、觉得自己重责千斤地和阿柿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两人立马拉着手,向着早早定好要去的尤记杂耍班的篷子跑去。
这尤记杂耍班,就是尤金娘的那个班子。
她们在大江南北小有名气,扒杆、跳丸、走索、吞刀,无一不精,个个惊险刺激,戏幻术更是神乎其技,堪称一绝。
因此,在金川县的风波并未对尤金娘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很快又带着班子辗转来到了宝泉县,也仍旧令县城里的百姓为了张票便抢破了头、摩肩接踵也要挤进她的帐篷,将这并不算大的帐篷显出了承载着人千人万的架势。
若不是县里的许多人都认出了李府的仆役、知道是那位顶好的李县令的家人来了、都笑着催他们快往里面走,阿柿一行根本就没有能站到看台最前面的机会。
不过,最前面的位置虽好,却难免会被班主尤金娘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