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阿柿提前地想到了这一点。
在看台前站稳后,她就松开了与女童紧握着的手,拿起她方才顺路从街边小摊上买的那个兰陵王的杨柳木面具,将它牢牢地戴在了脸上。
就算此时同尤金娘打了照面,那也是相见不相识。
紧接着,锣声一起,琴弦轻拨,杂耍便开了场。
高髻纤裳、鬓朵高翘的舞女推着一名男子走近,踩着乐点将他关进了戏台中央的雕花方柜。
随后,她在柜外紧紧拴上了一圈的铁链,并在最后挂上了个重量十足的黄铜大锁,举手投足,婉婉轻柔。
可锁舌扣紧的瞬间,舞女的足尖略一用力踏地,随即手持锋利宝剑,跳起了力道十足的胡旋!
原本轻快的琴声也铮地变了调,声响震天,如现兵戈铁马,鼓点也猛然激烈昂扬,剑刃的冷光不断在台下观者的眼前极快掠过,然后干脆地刺入柜子四周细窄的孔洞,动作利落潇洒,流畅有力,激得下面的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
当十几柄宝剑尽数刺入柜中,所有乐声骤停,全场忽地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安静。
在众人期待至极的屏气凝神中,舞女抬起了手,从颅顶高耸着的蛇灵髻上拔下一枚金簪,将簪尾那头特质的钥匙旋进了黄铜锁孔,卸下了沉重的铁链。
下一刻,里面走出了完好无损的男子。
不待众人惊呼,那座临时搭好的高台子上,又一名鲜肤胜粉白的舞女跃了出来,将空着的手心一转,指尖便凭空出现了一根桃枝。
众目睽睽下,那桃枝转瞬发芽生花,最后竟结出了一颗硕大的寿桃!
只见她将寿桃向上空一掷,那寿桃于空中炸开,数不清的桃花花瓣纷纷落下,令人如置身春日桃林。
看着这一段精彩的戏幻术,阿柿连手心都拍红了。见周围的人们都在仰面接花,她也一脸天真地踮起了脚尖,伸手去抓。
可那朵桃花却被她身后一只戴着栀子花串的手先接住了。
小娘子回过头,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陆小郎君。
她顿时展颜,冲着小郎君露出了笑,开心得连那对总是圆溜溜的黑眼睛都笑弯了。
但紧接着,又一棵寿桃被舞女高高掷起!阿柿惊呼了一声,立马拉了拉少年的手叫他快看,自己也极快地仰头望天,不再去看小郎君了。
少年望着面具后的她,眸子中的色彩晦暗不明。
半晌,他反握住了她松松勾着自己手指的手,微微地收紧了指尖。
——
许久之后,杂耍散场。
走到了月光下的少年,亲手解下了阿柿脸上的面具。
小娘子灿烂的笑一瞬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此时,因已经很晚,困了的李迎未被府里的人接了回去,一群人一下就只剩下了阿柿和陆云门。
但夜晚的庆典这才进入了高峰。
大片大片的祭祀篝火在空地点起,人们分享着美酒福肉,歌声鼓声声声不止,筚篥排箫阵阵长鸣。
“我们去那看看!”
阿柿指着最热闹的那一处篝火便要去。
她像是还沉浸在方才舞女的胡旋舞中,拉着小郎君的手,走的每一步都兴奋得像是在跳舞!
等到了地方,见野寺旁还堆着些无人奏响的乐具,她便跑了过去,捧着个系有两鼓杖的羊皮羯鼓献给了陆小郎君。
她六岁那年的隆冬,燕郡王陆晴山又一次退敌凯旋。
此次乃是大胜,圣人极喜,因不好为他再加封赏,便在宫中为燕郡王办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
那日,极少于宫中露面的陆云门与他的长姐陆品月一道出面、献乐谢恩。
羯鼓、琵琶,绕梁三日,风光无限。
阿柿那日虽然并不在场,但她知道,圣人在听过了那两人的奏乐后便开了金口,说等陆云门再长大些,便由他在宫中除夕的大傩中扮演方相氏驱疫辟邪。
那个资格,一众至尊宗亲想求不得,圣人却许给了他,他那日光彩如何,一望而知。
而现在,她也能看到了。
在夜火中击响羯鼓的小郎君,姿质明莹,肌发光细,在这热闹又混乱的尘间中遗世独立,自辟清明。
过了须臾,在他的周遭,无论男女,都痴痴欣赏起了这名小郎君,烈烈的欢笑声都渐消了。
阿柿看了片刻,走到少年身前,将那兰陵王的面具系在了少年的脸上。
“你不开心吗?”
她看着他。
不知为何,从他的鼓声中,她听出了一抹伤怀与孤寂。
可少年没有回答。
看不到少年貌美的脸,人们又嬉笑着重新奏乐欢歌,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阿柿陪他坐了一会儿,就看到篝火旁跳着盘鼓舞的人们向她招了手。
阿柿看了看陆云门。
在听到少年让她“去吧”,她立刻起身上前,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提着裙摆,灵巧地踏上地面的小鼓,跃起落下,足下咚咚,真如火光中一只轻盈的金色蝴蝶,莹莹振翅。
面具遮挡了少年许多的视线,只有阿柿的笑闪动在他的眼中,刺得他这双近些日子被格外照料的眼睛发胀发痛,可他却仍旧没有移开视线。
夜晚的欢愉久久地进行着,人们遗簪堕珥,扬酒欢畅,不拘形迹。
不时有人跑过来想要邀他一起跳舞,小郎君始终未动,不理不应。
直到跳尽了兴的蝴蝶小娘子举着火把飞奔而来,向他伸出手。
这时,狂欢已至末了。各家各户将备好的祭肉洒向空中,在看到成群的鸦鸟落下饱食后,酒醉熏熏、互相搀扶着散去。
少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看眼睛里流淌着星光的小娘子,主动出了声音:“吴家的案子,已经人赃并获。恩师的调令已下,几日后便会离开宝泉县,前往东都赴任。”
小娘子满面的笑忽地一滞,怔怔地看着少年。
“我这些日子能留在这儿,是恩师以宝泉县县令的身份、从州府借调了我这名‘译语人’,待恩师走后,我便该继续回州府待命,直到鸿胪寺将能接替这空缺的译语人派来。”
陆云门将这些都告诉了阿柿。
然后,他问道:“你今后,打算如何?”
他望着她的眼睛:“你以前说,想要留在我身边。现在,你仍然这样想吗?”
小娘子像是生怕自己的真心表露得不够,急急地使劲点了头!
“嗯!”
她坚定地说:“我的心意,永远不会变!”
说完,她似乎琢磨到了小郎君话中的意思,眼睛里猛地涌出了强烈的喜悦。
但紧接着,她又像是怕自己猜错了,一脸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要……把我带在身边吗?”
见少年没有否认,小娘子笑逐颜开,声音兴奋雀跃到提高了好多:“你愿意把我带在身边吗!”
少年:“如果你想……”
“我想!我想!”
小娘子激动地扬起声,惊得那群狼吞虎咽吃着肉的乌鸦都“嘎嘎”叫着将爪飞离了地。
她的脚尖也踮了起来,发髻步摇上的那只蝴蝶摇摇欲飞:我想待在你身边,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答应我,我便承诺你。”
面具后的少年静静望着她。
他的喉间隐隐作痛,说话时如吞针刀割,但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动摇。
“只要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就总能护得住你。”
这话有些怪,小娘子刚刚露出迷茫的目光,少年又道:“你原先的身份户籍或有不便,我会为你重新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他说:“你提过的太原王氏的庶四房,我不熟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求一个荥阳郑氏嫡房女儿的身份。”
阿柿曾撒谎说过,上一世,陆云门为她安排了一个去路,那就是进太原王氏的庶四房、被那对独女亡故的夫妻收做义女。
虽说太原王氏的庶四房已经凋敝多年,但毕竟顶着个太原王氏的名头,成为那家的女儿,谈不上有多富贵,但总归能保一辈子衣食无忧,足够引得世上的许多人疯一般去争抢了。
去那里为她要一个身份,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志洁行芳的小郎君会为心爱小娘子做出的最大的破例。
可他现在提的,居然是荥阳郑氏的嫡房女儿。
就算家中权势在握如陆小郎君,在世族五姓的面前,也不可能只手遮天,太原王氏庶四房的身份倒还好说,可荥阳郑氏的嫡房?他们家嫡房的女孩儿,可是皇亲国戚都未必能求娶得到。
这绝不是他想要就能要到的,他一定要靠付出些极大的东西才行。
会是什么呢?
她还真有点好奇。
但可惜,她已经不打算待在这里了。
虽然对陆小郎君还没有厌倦,可金川吴家的案子已经结束,她不能再继续留在这儿玩了。
她还有许多更有趣的事情要去做呢。
不过,为了感谢陆小郎君帮她打发掉了一段原本会十分无聊的日子,她决定好好地离开,尽量不让小郎君太伤心。
“我不在乎这些。”
她认真地看着陆云门,字字清晰地告诉他:“身份、地位、财富、权势,我都不在乎。只要能继续待在你的身边,怎样都可以。”
小娘子的眼中,隐隐现着泪光。
她后撤一步,无比正色地向少年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
“承君真心,必不相负!”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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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君真心,必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