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船靠了岸,酡颜收到消息,从岸边接过了一个礼匣,取出了夹层中装着的那支小巧的翠管。
摸过雕琢在翠玉上的凹凸后,她拧开翠管,倒出了里面写满了蝇头小字的藤纸。
阿柿看了眼酡颜手中的东西:“你兄长的信?”
“正是奴婢的兄长。”
酡颜将密信同那支翠管一并呈上。
“他说您此前安排他所做的收尾的事,他一直循序做着,可有一事出了差错。他想去牢中对杨褐灭口,却晚了一步,杨褐已经被陆云门带走了。”
查到杨褐……
就算以为我死了,还是要彻查我的来历呀。
阿柿忽然又对已经被她抛到脑后的小郎君有了新的兴趣。
“无妨。就让他查去。我想看看他能查到什么地步。”
小娘子并没有向酡颜伸手,而是把打开了面前的一个小小的钿银盒,从里面挑出了几片做成圆圆鹊鸟的茶花油子:“被李群青遣去调查‘阿柿’身世的人还在路上吗?”
酡颜应答:“是。照您之前的吩咐,在那报信之人的路上设了几处阻碍,令他迟迟不能行进。”
阿柿朝着挑好的茶花油子呵了呵气,对镜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她的容貌日渐盛艳,去见郑婉,面上要加些孩子气才好。
贴好后,小娘子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涌着天真劲儿的圆黑眼睛同面颊上圆滚滚的鹊鸟相呼应和,显得人剔透玲珑,灵巧可爱。
她满意地盖上钿银盒子,瞥向酡颜:“不必再堵着送信的人了,就让他将信儿带回去。”
说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靥艳如团簇繁花:“酡颜,你说,你兄长这些天一直在李群青和陆七的近处,会不会令他们起疑、被猜出是我们的人?”
酡颜垂首不敢答。
阿柿也不在意:“告诉他,若是他身份被发现是假,随即自裁就是,不要给我添麻烦。”
这样恶毒的话语,被这位如花似朵的贵人小娘子说得轻描淡写。
酡颜知道理当如此,但仍难免喉中生苦,正要称是,小娘子却又出了声。
“但……”
阿柿转了转眼睛。
“要是他能顺利瞒住李群青和陆七、直到回来,我就免去他的失察之罪,不用他对汪苍水未死一事负责。”
恩威并施,恩威并重。已为兄长失察之罪担忧数日的酡颜此时只觉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当即重重拜下,几乎感激涕零!
可不等她开口谢恩,阿柿就将匣子中的缠臂金赏给了她:“你之后要同我去道观见郑才人,这般素寡打扮,实在失礼。”
接着,小娘子又笑着将她拉近到面前:“圣上那刀掷得不轻,郑才人受伤的额角怕是会留疤,快让我在你的额上试画些能遮疤的花图,到时候画给郑才人看!”
——
接下去几日,顺风顺水,船只畅行,一路驶近东都。
上岸后,阿柿悄无声息地到她建于城外的别院里换了马车,接着便带酡颜去了道观。
郑婉地位显贵,就算是在“为母祈福”,在观中也自有别致独院。
但这藕花池边的独院是不待客的,门扉紧闭,叩也叩不开。
看了看沉静如水的小贵人,酡颜继续叩门,锲而不舍,咚咚声吵得恼人。
郑婉的贴身侍婢闻声前来,正要驱人,却在打开门闩时望见了走来的阿柿。
少女鸦鬓如云,蝉衫似水,高头履上被制成数瓣的履头交相重叠,加饰着金银的云露花草,穿上如踏百合一般,步步生花。
认出来人的瞬间,那侍婢惊而惶惶跪拜,随后听了阿柿的吩咐,才想起要回去通传。
不消一会儿,郑婉便到了。
女子年纪三十有余,容貌掞丽,举止稳重谦和,神色恭谨逊顺,头上高冠卷云,肩披浅黄银泥飞云帔子,穿戴一丝不苟,但却未施粉黛。
细细看去,可见她额角血肿未消,面上落有倦色。
同阿柿行礼问安,女子始终不动声色,直至两人相携进了自己的屋中,郑婉绷着的眉眼才放松了下来。
但先出声的还是阿柿。
她随意坐到郑婉的小案边,嗅了嗅,张口就问:“才人在新调什么香吗?”
“你总是来的最巧。近日刚调好的,还未给其他人闻过。”
郑婉拿过案上一个鎏金卧犀纹的云头形银盒,熟稔地笑着说道,“我原是打算多调几种香,等下月崔家去长公主府向您纳彩时送上。但您既然问了,我总不好再藏。”
她将银盒亲手打开,里面香粒滚滚,一股花香气馥郁漾出。
“栀子香啊。”
阿柿的眼前忽地闪过了某个少年带着栀子花串的漂亮手腕。
那位小郎君,就连透过雪白凝脂露出来的青蓝色的血管都很好看。
她突然就很想看他。
可她此时却看不到。
这令小贵人一下子就有点不高兴了。
果然还是应当将他跟其他她想要的东西一起、放进她的金屋子里才对。
但她下个月就要三书六礼地开始准备成婚,总要先不出差错地把婚事应付完,才好再想怎么把年少貌美的小郎君弄到手。
旁边,郑婉已经打开了香炉的盖子。
见里面的火几乎灭了,她抬手取来了香箸,拿下云母隔后,拨弄起了炉子里的香灰。
见她在忙,阿柿便招了酡颜过来,从她捧着的盒子的最上面拿出了卷书。
“自五月端午宴后,外祖母就令我重修班昭《女诫》。”
阿柿对郑婉叹气道。
“你也知道,我在诗赋才学上始终不开窍,虽寻了不少在文字上有些名气的人到身边,可一想到要拿给外祖母,心中总是没底。且我这修书大张旗鼓,揽了那么多人、闷在别院里谁也不见地忙活了好几个月,若是有半分的不够好,那都没法交代。思来想去,还是要把成稿拿给如今世上文采最好的人看上一看才行。”
郑婉知道这不过是阿柿找来的借口。
但她对自己的才华饱有信心,对阿柿也不见外,因而也不推脱,手上戳着炉内香灰的香箸都未停:“你若信得过,便将它们搁在这儿,明日我叫人送到你的别院去。”
阿柿立马应了。
随后,她从盒子中拿出张压在下面的白藤纸,看着香灰中微火复燃时“兽焰微红隔云母”的美景,将写满了墨字的纸推向郑婉,露出了一脸的开心:“前几日,我一直在寻的医者被我找到了,那人对女子调养身体颇有些手段,你先览览方子,要是得用,回头便让他去你的私宅替你看看!”
郑婉看了最上面的几味药,便明白这方子调养的是什么了。
她轻捏起银盒中的香粒,投进炉中的云母隔上。
香气扑地腾起,随着轻烟袅袅直上。
“多谢你有心。但我这身子已经伤透了,便是再贵重的药,对生养子嗣也不会有用。”
郑婉自襁褓时便因家人罪责被牵连没入掖庭,自小尝尽苦寒,伤了身体根本,宫中名医遍地,却都断言她此生难以有孕。
这些,阿柿自然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她才在郑婉面前花了这样大的工夫。
“同子嗣有什么关系!让你调养身子,难道就是为了子嗣吗?”
小娘子似是恼了。
“我是见你每逢月信至,总是身体虚凉、神色倦怠,这才费心劳神地去给你找了方子!”
她拉住郑婉的手,专横地冲她生气:“你看,明明天还热得不似入秋,你的手就冰得骇人!我可不关心你能不能生养,我只关心你这个人,你得活得长长久久,得一直陪着我。大不了,将来等你老了,我来照料你就是!”
小娘子自带一股养尊处优的凌人盛气,睁大着圆圆的眼睛,较真又有气性,张扬又跋扈!
可郑婉却因此笑得弯了眉眼:“好了,我知道了。”
这位小贵人在旁人处,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
在圣人面前,她安分守己、端凝细谨,虽表面乖巧伶俐如一朵解语花,但说出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会出错。
在臣子面前,她则善良有德、美好文雅,有着不俗的聪慧、值得传颂的贤名。
只有在郑婉的面前,她才会露出这种张牙舞爪的骄蛮劲儿,许多话不过脑子似的向外说。
“不加遮掩”。
“不虚假作伪”。
“只有在这儿才会一点也不担心地展现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看这样对她又信任、又亲近的小娘子,郑婉从来都没办法心生一点讨厌。
这可是她看着长大、自牙牙学语时就会悄悄将自己的点心掰下一半、塞给饿着肚子的她说“才人你也吃”的孩子。
她笑着道:“去岁重阳,你在宫里喝醉了酒,偷躲到了我那儿,听见为我诊脉的宫中医官说我子嗣艰难,便眉头皱了一整晚,还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叫我不要伤心,说将来有你给我送终,决不让我孤独终老。”
小娘子似是有些想不起来。
但她却轻声“嗯”地应了,恼意也消了不少。
她看着郑婉,声音里只剩下些小别扭:“我那并不是醉话。我阿耶去得早,阿娘总是在忙,时常将我送进宫里,都是你在照顾我,你同我阿娘又交好,若不是规矩所束,我便是称你一声‘姨母’,你又有什么当不起?”
她说着,昂起脸,露出了很孩子气的笑:“我早就想好了,以后,等你和阿娘老了,我就把你们都请到身边,咱们三个一起过!”
“咱们三个过,那你的夫婿呢?”
郑婉对她笑:“崔家的那位郎君可是你自己挑的,想来是得你的欢心。”
“我找夫婿,不过是因为成了婚,才好多为外祖母做些事,”小娘子声音里的别扭劲儿又涌了出来,怎么听都像是在嘴硬,“我才不管他呢。”
郑婉又笑了。
她很领她的情,却并未将她的这句孩子话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这可是阿柿在这间屋子里、说的最真的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