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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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罢这些,郑婉捏住银炉的仰莲瓣宝珠钮,将炉盖徐徐改了上去。
原本横冲直上的香雾顿时没了气势,只能细细慢慢地从镂空卷草纹的溢烟孔里缱绻流出。
闻着缓缓缠过来的栀子香,阿柿放低了声音,向着郑婉靠了靠,从蝉衫透出来的雪白手臂软乎乎地同始终端庄着的女子贴到一起,如同那只因天性而时常倚赖着母亲的小山猫。
“我听说了大殿上的事,不安心了好一阵。今日他们将这书修完,我总算有了个能来看你的由头。”
阿柿仰起圆圆的眼睛,望向郑婉额上的伤,面露心疼,“我都没想到,你的伤竟然这样重。我之前还想了好些额黄面靥的花样,想着若是伤好得不全,可以画上遮盖一番。可你的伤这样重,根本就不能碰脂粉……”
说着,小娘子狠狠拧起眉,“那个杜苏方将你害成这样,竟半分责罚也没受到!”
她谈吐间偏心着郑婉,这话说得自然并不十分讲理。
但郑婉此次受伤,的确跟这个姓杜名苏方的年轻人脱不开干系。
那人年纪轻轻便进士及第。女皇爱惜他的才能,对他数次提拔,使他于今年春时就成了宰相。
自得了这个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名头后不久,他就开始以探讨诗文为由,往郑婉在东都的私宅里送过许多回书信。
因他确实长得还算一表人才,文章又写得颇为舂容大雅,郑婉便挑着同他回过几封。
那日,郑婉照例在殿前为圣人记录百官的朝奏,正逢这位杜宰相上前奏事。
郑婉想起他在最近的信中提到,他新得了块新玉,会在上殿时佩上,想请才人赏鉴,于是便在他腰间的那块鸳鸯团花白玉上多留意了几眼,谁料正巧被圣人看到,当即额上便挨了刀。
而那惊变发生时,杜苏方退下得极为断然,连多一个的眼神没有朝她身上望。
“……我知道你出事后,立马就差人去查了。原来,那杜苏方竟同时跟好些与他年岁相近、容貌艳美的贵人娘子通着笔墨,有时连内容都是重样的。”
阿柿忿然作色,“我一听说,更觉得怎么都气不过!他害你惹得圣上发怒,自己凭什么安然无恙!”
郑婉得知杜苏方竟还同时给他人写着信后,微微变了脸色。
见此情形,阿柿眨了眨眼睛,倒不再动怒了。
“但话说回来,他也是个可怜人,妻子自三年前病逝后,他便没有枕边人了。”
小娘子挽住郑婉的手臂,愈发像块糯米糍糕似的黏到了女子的身上,面靥那团圆乎乎的鹊鸟又俏皮又甜软,但她的眼睛却不漏痕迹地一直在打量着女子的神情。
“说来也巧,上个月初,咱们东都有一位夫人丧了新夫,如今席边正空。我左思右想,竟觉得这两人说不准是有天定的姻缘呢!”
说着,阿柿似乎觉得这是个绝好的主意,连嘴角都弯了起来。
都是聪明人,郑婉一听便知道阿柿说的是哪位夫人了。
杜苏方如今年纪不到三十,而新近又丧了夫的那位阿菖妇人,虽说靠着个得圣上宠爱的儿子、屋中已是堆金叠玉,却早就年过六旬了。
郑婉看了看阿柿,不露神情:“这也着实促狭了些……”
“郑才人舍不得?”
小娘子问得一脸认真,仿佛只要郑婉有一丝迟疑,她马上就会改变主意。
郑婉却摇了头:“虽然听着有些促狭,但真过起日子,倒未必不是良配。”
郑婉与杜苏方书信,不过图个解闷罢了。
她在圣上面前一向慎始慎终,却因个解闷的玩意儿犯下了如此大错,本就令她气闷不已,说是万般悔恨也不为过。
此时阿柿赤诚极了的告知和忿忿,想当然地挑起了郑婉心中已被压下的怨怼。
但郑婉还是提了一句:“不过,毕竟是位宰相……”
阿柿彻底看透了郑婉的心思。
因此,她昂起面孔,骄恣地气焰嚣张道:“宰相有什么,自圣上掌国起,大梁换了几十个宰相了,掉过脑袋的便有十几个。反正在我这儿,除了外祖母和阿娘,郑才人你就是最重要的!他害你受罚,我这样做,已经算是很便宜他了!”
锱铢必较、有仇就报。
在这里,小贵人丝毫不掩饰她拥有的无边权势,还有她对郑婉肆无忌惮、没有底线的偏袒。
郑婉看着她,会心地笑了。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其他东西!”
阿柿说着,从酡颜的手中提过了一个金银丝提梁茶笼,里面盛着的是郑婉母亲未出嫁时在家乡常喝、却难在东都买到的新茶。
“这个给你。”
她将茶笼放到案上。
“还有这个。”
她又拿过座琉璃被体的观音小像,与郑婉曾与她提过的、她幼年在掖庭为婢时得贵人赏赐、却被其他年长官婢抢走的那个十分相像。
“这个也有……”
小娘子欢欢喜喜地放个不停,很快就把小案的一角堆满了。
“总叫你这样挂念……”
郑婉没有拒绝阿柿拿来的东西。
等阿柿停了手,她才将身边的两满盒栀子香粒一并交给了她。
“你先将这些带回去,等新的做好,我再托人给你送。”
无论对着谁,郑婉的笑总是像此刻这般淡淡的。
自被女皇从掖庭的苦痛深渊中拉出后,从少女时起,她便对女皇忠心无比,尊奉圣意。
对其余的人,无论是刘姓的太子、二皇子,还是吴家的那些受宠的皇亲,她谁也不信、谁也不跟,恪尽职守,时时戒慎。
可面对着这个她看着从小长大、将自己真的当做至亲之人的小娘子时,她却总会生出一种舐犊的私情。
即便她的笑仍然又淡又轻,可只要看着阿柿,她的双眼就不自禁地会浮现出深切的喜爱。
她还记得,自赤璋长公主诞下麟儿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作为女孩的小阿柿都被府中的人忽视着,暗地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可女童心疼自己刚经历过生育之累的母亲、不想给她添乱,也怕自己此时说了会惹母亲厌恶,因而将难过都咽进了肚子里,活得小心翼翼,不知道多令人心疼。
那段时间,但凡小阿柿被送进宫中,郑婉便几乎时时陪在她的身边。
从那之后,这孩子便彻底向她敞开了心扉,给了她在那冰凉巍峨、猜忌丛生的皇宫中的极少的温情。
此时,若是别人拿着杜苏方的事来为她抱不平、或是要给她金贵宝物,郑婉必是正颜厉色,拒之门外。
可因为说这话、做这事的是阿柿,她便也不再藏着那颗裹在层层硬壳后的心,不用做那个永远肃然危坐的郑才人。
“……这些香是只做给你的,旁人谁也没有。”
郑婉告诉阿柿,“自己留着或是拿去送人,都算好用。”
郑婉这话说得并非自傲。
满东都的人都知道,郑才人做的香向来一粒难求,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阿柿自然也明白。
因此,她立马就满心喜欢地将盛香银盒接到了手里。
郑婉可真好呀。
阿柿的指尖在鎏金银盒的卧犀纹上轻轻地滑着。
八岁那年,因为种种原因而决定不把弟弟弄死后,阿柿不得已地放弃了独占母亲。
接着,她就开始给自己挑选、可以作为母亲而独占的猎物。
很快,她就盯上了郑婉。
当年,郑婉还不是如今这样掌着朝堂实权、能够起草诏令的天子近侍,她上面还有许多更加年长、更得女皇信任的女官。
极偶尔地,她能在圣上面前侍奉几次笔墨。但多数时候,她都只能内殿里伺候那位前来找外祖母练字的小郡主。
可郑婉的才华却有着无法遮掩的光芒。阿柿认为,郑婉将来绝不会屈居于此,如果能将郑婉用好,对她实现那件她觉得最有趣的事,会起到不小的作用。
再者,郑婉在宫中毫无根基,没有倚靠。
唯一的亲人是常年寡居在私宅中的母亲,因很少见面,能给在她亲情上的慰藉也总归有限。
所以,一点儿“因为弟弟出生而备受欺负“的谎话,一些可怜的示弱和对温暖的渴望,就足够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阿柿自然不会在长公主府里受到一丁点的委屈。
赤璋长公主下过铁律,在那座府里,除了长公主本人以外,谁的尊贵也不会超过阿柿。
妄图动摇那条铁律的人……
倒也不是没有。
但他们,应该已经连尸骨都找不见了吧。
可长公主府里面的事情,郑婉怎么会知道呢?
而且,最棒的是,郑婉没办法生育自己的孩子。这样,就算不把她关到金屋子里,郑婉作为母亲的那一份也只会属于自己。
这样的郑婉,实在是太让她喜欢啦。
“既然得了宝贝,我也该满载而归了。”
小贵人爱不释手地抱着银盒,虽然嘴上说着要走,身体却还是很舍不得似的靠在郑婉身边。
“为了修书,我在别院闷得不轻,听说今年百梅公主府上的酥山做得极佳,我回去时一定得绕路去看看。再不去,便连今年最后的一点夏气都要过去了。”
“你是要……”
郑婉听到“百梅公主”几个字,心中便大约有了猜想。
但她倒并不担心阿柿。
这位尊贵的小娘子比寻常人不知聪慧了多少,做事妥帖到便是识人无数的郑婉也挑不出什么纰漏。
也正是因此,她在她面前的肆意放纵才格外珍贵。
“当然是要请百梅公主从中牵线……”
阿柿凑到郑婉的耳边,在栀子沁人心脾的馥馥香意里、如实地同她说起了悄声的话。
垂在两鬓的翠微玉叶随着小贵人的笑闹而微微晃曳,但却始终没有碰撞出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