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事儿任谁都清楚,等那年少强健的小武官将阿菖夫人哄得腰酥腹软后,必会开始多为太子说好话。
枕边风总是有用的。
阿菖夫人听多了太子府的好话,将心偏向了那边,她那极孝顺的儿子自然就会在塌上将这偏心的风吹到女皇的耳朵里。
女皇对此本就犹疑,时而是今日觉得由姓“刘”的太子承大统好,明日又觉得还是该让“吴”姓的子侄得这天下。这种时候,身边人的一丁点的细语,都可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
因此,在太孙妃的女官走后,百梅公主万般慎重,辗转反侧了数日,仍迟迟没有将主意定下。
可扶光郡主一走,百梅公主却立即做了决定。
新妇于是接话道:“那太孙妃的吩咐,我们便不做了吗?”
“怎么不做?我这不是正要按太孙妃的心意、办一场赏菊宴吗?”
百梅公主笑了笑,意味深长,“可阿菖夫人最后看上谁,却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正如在被她看上后,那人愿不愿与她为婿,也不是那人所能左右的。”
杜苏方如今前途大好,虽为人风流,却绝不会愿意跟年过六旬、身为女皇面首母亲的阿菖夫人有什么瓜葛。
但只要她们用些不好见光的手段,将他送到阿菖夫人那儿,使他得了阿菖夫人的青眼,接下来的事,便就都由不得他了。
若论俊俏风采,他可比那小武官更胜一筹。
新妇心领神会,很快明白了这里外的好处:“可巧那杜苏方得罪了太子府!若他与阿菖夫人成了婚,必会痛苦万分,落得个声名尽毁的下场。到时,太孙妃虽然有憾,但也解气,咱们在面子上总归能圆得过去。”
她承欢献媚地对着百梅公主笑道:“这可真是两全其美!扶光郡主和太孙妃在暗地里打了擂台、彼此却不知,我们在两边都讨到了好处,她们却还都要承我们的情!”
可她说着,却见百梅公主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新妇笑意顿敛,惶惶不明:“孙媳可是说错了什么?”
“我且问你,”百梅公主道,“太孙妃的名是什么?”
“是品月二字。”
“小字呢?”
“这……”
“瑟瑟。”
百梅公主看着郡主赐下的那金钗首上的瑟瑟宝珠,将钗子用力簪进了新妇的发髻。
“你记住,太孙妃的小字,正是瑟瑟。”
——
“金川吴家犯下的案子,在东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圣人所下的惩处却仍旧雷声大、雨点小,局势不见半点分明。百梅公主苦心钻营至今,一步也不敢踏错,怎么肯在这时就轻易站定了太子?”
马车里,成对瑟瑟金钗中的另一只被阿柿拎在手中,朝着匐在她黄裙上的小山猫左晃右晃。
小山猫刚得以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终于长了记性,只敢眼巴巴地看着从眼前摇过的金钗,却不敢伸一点爪子去碰。
阿柿于是丢开金钗,将小山猫抱到了怀里,慢慢地用手指为它梳毛,舒服得它的喉咙里都“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感觉小山猫放松了下来,阿柿又将它放回了膝上的黄裙,捏住它的两只小小的前爪,继续一脸认真地同它说话。
“太孙妃依仗身份,料定百梅公主不敢得罪自己,便想要硬拉她同舟。百梅公主拒绝不了又不敢应下,这两日只怕是每时每刻都在寝食难安。我给她出了这样好的一个主意,该向她要点什么做报答呢?”
小山猫自然回答不了。
它用它湿漉漉的圆鼻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小娘子白如霜雪的手背。
然后,它悄悄抬起头,耸立着耳尖的黑色簇毛等了许久,见她没有要赶它走,就赶紧又低头蹭了蹭。
酡颜垂首侍在一旁,很快便听到小山猫再次在小娘子的溺爱中叮当作响地扑起了那只金钗子。
也是直到方才,她才明白了小郡主为何要走这一趟。
这位小贵人,从头到尾,要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太孙妃得逞、不想让那位常侍女皇枕席的芙蓉郎君为太子说好话。
可她却借此,先从郑才人那儿揽了功,后让百梅公主既心甘情愿替她做事、又要记她这份“解其燃眉之急”的情,而且还没留下半点话柄……
“酡颜。”
小郡主的声音忽地响起。
“你在想什么?”
酡颜应声抬首,对上了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明亮眼睛。
“婢子在想,”酡颜的喉咙紧了紧,“不知道那名新妇能不能将话传得妥当。若是她没能将话传对、传全,令百梅公主猜不出您的意思……”
“那百梅公主就会在将新妇休回家以后,带着那名做出冰雪冷元子的厨娘和厨娘的身契来找我了。”
小郡主毫不在意地笑着,伸手点了点小山猫的鼻头,嘴角浮出的那两个圆圆小酒凹显得她极为可爱。
“百梅公主的胆小,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对吧?”
——
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一天,阿柿回到别院便歇息去了。等第二日她醒来时,郑婉修过的《女诫》便已经被送了回来。
阿柿听后,马上就搁下了要做的其他事,净手端坐,拿起书册细细地读了起来,许久都没说话。
“到底是郑婉……”
读过一遍后,阿柿放下书册。
她找来修书的人,已经算是些很有名气的了,东西写得也不错。
可文章经过郑婉的手,却还是顿然就扬葩振藻、惊采艳绝。
真羡慕外祖母,能让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人侍奉在身边。
说起来,这样的人,阿柿倒是还知道一个。虽不及郑婉这般华丽如绣虎雕龙,云锦天章,但以他的年纪,写下的那几篇诗文也堪称是潘江陆海、惊才风逸。
那人,自然就是被赞成“天上麒麟”的陆小郎君了。
阿柿看向酡颜:“你兄长有送来什么新的消息吗?”
她这话问得十分巧。话音刚刚落,就有封密信被送了过来,里面写着的,大多都和那位文经武纬少年郎有关。
阿柿刚看了没几眼,她杏圆的眼睛就倏地睁大了。
“他难道真的是在为我服丧吗?”
因为兴奋,小娘子许久没有露过的那两颗小虎牙竟都尖尖地晃了出来。
她看向酡颜:“你兄长说,直到他写信时,陆云门还是终日穿着素色衣饰,未沾半点荤腥。之前,他也是这样,手腕上的栀子花串枯萎了也不肯离手,后来见花串实在留不住,便自己用白玉雕了串形貌俱像的……我好想看看呀!”
她笑得愉快极了,直到把那封信全部看完后,嘴角都没有放下。
“几乎把能查的都查到了,毕竟是陆云门呢。”
小郡主的眼睛里闪动着勃勃兴致的光。
“让你的兄长回来吧。”
她开心地吩咐酡颜。
“记得,叫他将那名真正的贾少府放回去。被我们假扮的山匪在山中捆了数日,贾少府想必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人听,就让李国老和陆小郎君好好听一听,说不定他们能有新发现!”
第60章
60
金川县内,暴风骤雨,池满水溢。
原本沉在池子里的蟹笼被高涨奔涌的雨冲断了系绳,随水卷得遍地。
陆云门踩着快要没膝的低洼水地,跟卷着裤腿的农汉一起,将关养着螃蟹的竹笼从疾水中一个个找回,头上遮雨的青箬笠帽被狂风吹得猎猎翻起。
“多谢小郎君!”
待蟹笼找齐,农汉抹了把被雨水冲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质朴地扯着大嗓门,连声地同素衣少年道谢:“等九月母蟹脐圆籽满时,我就给您送些过去,请您和你家那位喜欢吃糖蟹的小娘子尝个鲜!”
少年看着农汉的笑脸,缓缓叉起手,英英玉立,无声地向他拜别。
一路上,小郎君又在雨中帮县民修固房屋、清出道路,过了许久才回到恩师府上。
府里,窦大娘也带着一双穿着油衣的儿女在雨中忙着。
原本李群青在收到调任后,早几日就应当动身。但南方雨季忽至,日夜不断的大暴雨让农田尽涝,潮水疯长。
李群青担心处理不当会成水患,便上书女皇,请求暂缓离任,随后开始带人不断巡查圩堤、积极排水、清点县中可发放的存粮,誓要先与宝泉县共度过这段艰难。
这会儿,他的妻子儿女正齐心将在那只在莼菜池塘里被狂风吹得四处冲撞、激起雨浪无数的小舟拽到了岸边。
李迎未自告奋勇,在母亲的帮助下拉紧舟绳,小舟拴到岸旁粗壮的树干上,打了个十分牢固的绳结。
“怎么淋成这样、连个斗笠也不戴?!”
这时,窦大娘看到了路过的小陆。见了他的样子,她连忙朝他扬声:快回屋!叫人给你烧些热水!”
催促完向她行礼的少年,窦大娘又转回来,笑着夸赞女儿:“这结扣打得好!便是再大的风雨也刮不开!”
此时,女童也瞥见了附近的陆云门。
深吸一口气,被雨打得快要站不稳的女童放声大喊:“这是阿柿姐姐教我的!”
就算当即便被窦大娘拍了一下后背,喊完了话的女童也仍旧满脸倔强不认错。
自阿柿姐姐不在后,她屡次去陆云门与阿柿姐姐住的小院,向他索要阿柿姐姐留下的东西。
但陆云门却一样都不肯给她,还让那只白鹞盯着小院四周,一看到她靠近就昂天啼鸣。
后来,趁那只可恶的白鹞被陆云门带出门,她翻墙摔进了那间院子,跌得膝盖都肿了,才偷拿走了陆云门挂在床头的那串海螺数珠。
可当天,陆云门就登门找到了她,凛如霜雪地问她有没有见过那串海螺。
李迎未有些做贼心虚,但心底又觉得没错,当即就大声道:“那是阿柿姐姐做的东西!你不配留着!”
听到海螺数珠在她的手中后,少年身上那股仿佛快要溃碎的情绪慢慢平复。
他神色静静地看着她:“那是我的东西,请还给我。”
李迎未没吭声。
她现在很讨厌他。
阿柿姐姐死后,她因为想她,哭了好多次,可阿柿姐姐对陆云门比对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好,他却在阿柿姐姐死后不见半分悲伤,甚至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