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琴蹲跪在脚踏旁,一面替常清念换上,一面庆幸叹道:
“幸好还有这东西。”
话虽如此,常清念却也没少受罪。
因着前些年在观中受磋磨,常清念膝盖早就落下病根。如今日日去灵前长跪,纵然备着护膝也不甚顶用。
常清念换下冷帕子,随意朝承琴手中瞥了眼。待瞧清楚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也忒厚了罢?稍一动弹,膝前怕是都要鼓凸起来。”
常清念失笑劝道,忙俯身想去拦承琴的手。
承琴却说什么也不肯换,心疼不已地埋怨道:
“您都疼了几日了,再这么下去怎么能行?”
常清念本就拗不过承琴,连日折腾下来,更是早就耗光了力气,最后只得虚软地靠回迎枕上。
承琴仔细地替常清念换护膝,半晌,忽听常清念坐在上首,幽幽说道:
“疼些好——”
端听那语气、瞧那神态,仿佛在说什么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偏生又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疼,才能觉出自个儿还活着。”
常清念微微侧过脸,苍白指尖轻抚碗沿,嗓音缥缈,在寂静殿中盘桓不去。
珠窗外,又是一片新生的玉蕊花迎月绽放。
今夕开败,再无明朝。
承琴手中一顿,仰首望向月下清冷孤寂的常清念,不由得双唇紧抿。看在眼里,忧在心间。
承琴知道,常清念在为仇恨活着。只要常家人仍好端端的,即便跌进刀山剑林里,常清念也要浑身是血地爬出来。
但倘若有朝一日常家倒台,兰姨娘大仇得报,她于这世间可还有半分眷恋?
到那时,乾坤浩渺,她又该归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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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虽还未到夕奠的时辰,但当常清念踏入泰安殿时,却已见不少宫妃跪在里头哭灵。
幽咽啼哭声交织成一片,在空旷大殿中回荡。案上白烛摇曳,映照着满堂缟素。
常清念悄没声儿地走去前头跪下,心里腻烦至极,眸中却很快蓄满了泪。
与常清念相邻的,便是与她平起平坐的悫妃。
此刻悫妃正攥着帕子作态拭泪,见常清念过来,便朝她颔了颔首。
常清念亦欠身还礼,算是与悫妃见过。
悫妃乃是太后族中之女,面相端庄温婉,性子也一贯柔顺和气,只是不怎么得周玹召见。
按理说这等人物儿是该讨周玹喜欢的,但周玹生母是先帝的荣宪皇后,而当今太后则是继后。
太后明面上统共给周玹送了两名女子,一个是悫妃,另一个则是安婕妤。
悫,谨也。
安,亦可为安分守己之意。
个中微妙,不言自明。
长夜漫漫总得打发,常清念一面椎心泣血地掉着泪珠子,一面百无聊赖地抬眼,暗自打量起殿中停放的灵柩。
梓木作棺,其上有漆四十九道。
生前风光无限,身后极尽哀荣。
还是便宜皇后了。
“咚。”
身后传来一声响动,瞬间拉扯回常清念放空的思绪。
常清念跪在原处,隐约听见有宫女在焦急地低唤:
“美人,美人您怎么了?”
那声音在一片呜咽哭声中显得格外突兀,顿时吸引去众人目光。
常清念也跟着侧眸瞥向身后,只见那边有个宫妃瘫软在地,双眸紧闭,竟似是昏了过去。
打过这数日的照面,常清念已将宫中嫔妃认了个大概。
此刻仔细瞧了几眼,便认出那软倒在地的宫妃是美人娄氏。听闻是去岁采选入宫的,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四品官。
众人瞧着热闹,哭声渐渐弱了下来,目光暗暗落向此番操持皇后丧仪的岑贵妃。
眼下继后人选未定,在这节骨眼儿上,岑贵妃可不愿见任何岔子,见状立马不耐烦地摆手,低声呵斥道:
“还不快将娄美人抬下去,惊扰了大行皇后在天之灵,你们担待得起吗?”
几名宫女唯唯诺诺地应声,慌忙上前将昏倒的娄美人挪去偏殿。
帘缝微微掀开,从外面卷进一缕熏风。
殿中本就弥漫着浓重的香烛气息,此刻烟灰随风扬起,伴着几点晃眼的火星子,顿时令常清念想起在道观时跪香的日子。
常清念乏累生厌,倦怠地收回目光,不曾把这小风波放在心上。
不料没过一会儿,送娄美人下去的宫女忽然去而复返,凑到岑贵妃身旁,低声禀报道:
“启禀贵妃娘娘,方才御医诊过脉,发现娄美人已遇喜三月。”
岑贵妃闻言,先是惊讶地瞪大眼眸,随后又不禁心中气恼。
虽说天子服丧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后便会除服。
可皇上本就对后宫淡淡的,如今皇后尸骨未寒,怕是有些日子都不会召幸嫔妃。
怎么偏就娄美人运气这般好,居然赶在皇后过世前有了。旁人便是想跟她腹中皇嗣争,竟都无计可施。
岑贵妃烦躁蹙眉,咬牙吩咐道:
“此事暂且压下,待皇上过来后再做定夺。”
岑贵妃与宫女的交谈并未刻意避人,离得近的宫妃稍微留神便能听见,其中自然也包括常清念。
自打听到那宫女所言,常清念便抬起头,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前头的德妃。
德妃照旧是面不改容,只是常清念留意到她眼睫眨动得快了几分,显然心中藏着不少心思,绝非面上那般泰然处之。
“娘娘?”
见常清念非但不憋闷,反而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承琴不由疑惑询问。
常清念瞥了眼承琴,缓缓解释道:
“投名状来了。”
话音将落未落,身后忽然传来崔福尖细阴柔的嗓音,倒真将常清念骇个不轻。
“常妃娘娘,皇上传您去趟偏殿。”
第9章 宠溺
周玹此时传她过去,常清念倒真有些猜不透缘由。
见岑贵妃闻声乜斜着她,显然面色不善。常清念不欲惹眼,只得压下满腹疑问,匆匆起身,随崔福走出泰安殿。
一路行至偏殿外,只见一顶软轿停在廊下,两名宫女正搀扶着娄美人上轿。
常清念心下了然,看来周玹已经知晓娄美人遇喜之事。此时命人送她回宫安胎,多半之后的行礼也会一并免了。
思及此,常清念也不禁羡慕起娄美人来。
常清念默默忍疼,只垂眸盯着自己素白孝服衣摆,一颗心七上八下。
也不知周玹独独传召她过去,究竟所谓何事?
欲拿娄美人做文章的事,常清念不过是放在心里想想,尚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周玹竟已能未卜先知,提前将她叫过去警醒?
崔福将常清念引至殿门外,便躬身退至一旁,请常清念自行进去。
常清念心中惴惴,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独自一人迈过门槛,蹑足步入殿中。
偏殿内烛火昏沉,檀香袅袅。周玹负手立于案前,神色淡漠,周身若寒霜初降,令人望而生畏。
常清念迷茫之余,多少还有些畏惧天威,在与周玹相视后,当即便垂眸躲开视线,近前行礼道:
“妾身拜见陛下。”
然而没等常清念拜下去,周玹已然抬手扶住她。
掌心顺着玉臂微向下滑,停落在腕间,握得稳当,不再是一触即分的克制。
温热透过粗粝的生麻布传来,教常清念心里很是熨帖。
常清念深埋着小脸,周玹垂眼看去,只能瞧见她尖俏的下巴。
即便如此,周玹也能觉出常清念又清减不少。
周玹暗叹一声,随后纳罕道:
“你很怕朕?”
常清念虽瞧着绵怯,但从前对着他时,心意倒还算炽热。
前几日还敢别别扭扭地同他讨东西,害得他一时心软,忙不迭地将白玉扇坠给了出去,至今他折扇骨下仍是空荡荡的。
怎地成了他的嫔妃后,却反倒更拘束似的?
感受到男人生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自己腕上肌肤,常清念心里一惊,忙摇首否认道:
“妾身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