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玹眼睑略垂,扫过云裳身上半遮半掩的纱衣,眼神顿时冰冷得没有半分温度。
想不通常清念进献宫女给他是何道理,周玹强压下满心不悦,仍打算先问个清楚,便沉声道:
“你们娘娘呢?”
见周玹只是问话不曾怪罪,云裳只当自己入了周玹的眼,心中不由暗自窃喜。
按照嬷嬷的教导,云裳轻轻抬起脸儿,眉眼却温驯地低垂,刻意模仿着常清念素日语气和神态,柔声道:
“启禀陛下,常妃娘娘去了藏书阁。”
周玹却只觉云裳矫揉得令人生厌,几欲盛怒拂袖而去。他晌午时明言今夜会来,常清念自己躲去藏书阁,把个宫女留在殿里,又是存的什么心思?
尽管明知答案,周玹还是不肯罢休地问道:
“是常妃让你在这的?”
云裳微微迟疑,念及太后嘱托,最终昧心答道:
“回陛下,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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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中,承琴跪坐在常清念身侧的蒲团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门外有人在暗处盯着,藏书阁里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被困在藏书阁已有半个多时辰,承琴满喉苦涩,焦急问道:
“娘娘,这可怎么办啊?”
常清念笔尖悬停,豆大的墨珠滴落在宣纸上,瞬间晕染开来,沾污了一片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
此刻她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半分心思抄写经书?
素日烂熟于心的经文,此刻却屡屡抄错,像是故意同她作对一般。
蘸了墨的羊毫笔骨碌碌地滚进桌底,最终停在不起眼的角落。常清念索性将那半页经文揉成一团,一并扔去地上,同另外五六个揉皱的纸团作伴。
“但愿锦音能拦住陛下。”常清念撑在案边,合眸长叹。
话虽如此说,但她们都知太后是有备而来。常清念身为皇妃尚且无力反抗,锦音再伶俐也不过是个宫女,又怎么可能坏得了太后的好事?
“娘娘您别难过,说不准陛下瞧不上云裳呢。”
见常清念如此消沉,承琴连忙攥着帕子替她拭汗,想尽办法安慰道。
藏书阁门窗紧闭,待久了便觉闷热得厉害。
常清念苦笑一声,没有接话,侧眸望着案前烛火。火光映照在女子清丽面容上,却照不亮她眼底落寞。
随着屋内光线逐渐暗淡,常清念在心中暗自估算时辰,约莫着周玹已经到了永乐宫。
煎熬之下,常清念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承琴,本宫想赌一把。”
顺着常清念的目光,承琴望向案上烛灯,顿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娘娘放心,奴婢都听您的。”
说着,承琴甚至主动将烛火捧来。
话一出口,常清念立刻便后悔起来。不忍将承琴拖下水,常清念轻声同承琴说清利害:
“一旦藏书阁烧起来,太后也许会推波助澜,放任我们被烧死,而非放我们出去。”
“娘娘,您不必多言,奴婢都明白。”
承琴语气坦然,朝常清念笑道:“但奴婢不怕。”
见承琴如此,常清念反倒更为犹豫,生怕自己会连累承琴丧命。
正当踌躇不定之际,门外忽然响起轻微声响,仿佛有人过来。
常清念和承琴皆是一惊,警惕地望向门口。下一刻,只见紧闭的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来人怀中抱着犀角柄拂尘,衣角绣满鹤纹,俨然是内侍总管崔福。
在常清念惊诧的目光中,崔福躬腰说道:
“常妃娘娘,陛下命您即刻前去皇极宫。”
回想起皇上方才那脸色,崔福暗自摇头,不由替常妃捏了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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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皇极宫外,崔福按着周玹的吩咐,只请常清念自己进去。
常清念垂眸迈过门槛,羽睫簌颤,心道周玹这时候宣她过来,应当是没有临幸云裳。
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却又难免悬悬起来,纳闷周玹为何不收下云裳?
当初蒋昭容献上尤御女,也没见周玹拒绝,如今那尤御女不也好端端地做着嫔妃?
常清念没敢抬头,只顾盯着自己绣鞋鞋尖,一步步向殿中走去。直到余光瞥见紫檀木案沿,常清念才停下行礼道:
“妾身拜见陛下。”
周玹并未叫起,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常清念心下紧张,泄出几缕清浅急促的呼吸。
“抬起头来。”
常清念屏息凝神,缓缓仰首,却见周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深邃眼眸中似有暗流涌动,教人捉摸不透。
周玹虽看上去不曾失态,但听他语气凉得彻底,常清念便知周玹动怒不轻。
“朕问你,那个宫女是从哪来的?”
周玹合起掌中奏折,省去无谓试探,径直朝常清念发问道。
常清念路上想了许多应对之法,却未料周玹上来便是这般又准又狠,令她巧饰之语顿时卡在喉咙里。
见常清念的神情明显是思索对策,而非困惑不解,周玹便确认今夜之事她全然知情,亏得他还想替她开脱。
“云裳是妾身……”ῳ*Ɩ
常清念很快调整过来,佯装若无其事地开口。
见常清念还欲狡辩,怒火蹭地自心底腾起,周玹蓦然打断常清念,冷声警醒她道:
“你如若想挨掌掴,大可说她是你宫里的。”
常清念怔住,绝没料到周玹会动怒到这种程度,登时惧得不敢再说下去。霎白的小脸上,两弯柳黛颦颦怯伏,翦水秋瞳含着潋滟光盛。
见常清念情态可怜,周玹心中略有些后悔话说得太重,却也不愿就此饶过她。
“身上可来着月信?”
周玹语气稍缓,可观其神色,赫然是冷淡薄凉。
此事断无法欺瞒,常清念虽觉祸患临头,却也只得如实答道:
“不曾。”
“胫衣挽去膝上,跪下。”
既如此,周玹责罚起来便不再顾惜,沉声命道:
“仔细想清楚,该如何同朕回话。”
常清念胆颤心惊,又不敢继续触怒周玹,只得依命跪下。
一片静谧当中,只听得上首纸页翻动,周玹似是取过奏折批阅起来。
只是每本批完的折子,皆无一例外地被摔回案上。扬带起一阵微风,刮过常清念脸颊。虽是初秋夜里,却冷得跟刀子似的。
实打实地跪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常清念没一会便经受不住,只觉膝上像被密密匝匝的银针扎过。
周玹只令常清念跪下,而后却再不理会她。长夜漫漫不知何时是尽头,痛楚钻心又无助无望,常清念禁不住开口求饶道:
“陛下,妾身……”
甫一开口,却被周玹冷漠地挡了回去:
“噤声。”
常清念只得将未出口的话咽回去,贝齿紧咬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周玹并非没有察觉到常清念的异样,只是此刻他正在气头上,不愿轻易心软。况且他也要看看,常清念究竟要如何来圆今夜的谎。
约莫半个时辰后,周玹批完手边最后一本折子,随意扔在案头,这才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常清念。
周玹自觉心绪平复些,终于开口替常清念解惑道:
“当日你搬去永乐宫时,朕吩咐崔福替你择选过宫人。此等貌美不安分的宫女,断不会往你宫里送。”
常清念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只觉身上又冷又疼,折磨得她苦不堪言,费了番心力才听懂,周玹早知云裳来路不明。
她先前的遮掩,非但在周玹面前毫无意义,反而会愈发激怒周玹。
“从前朕对你有多上心,眼下便有多失望。”周玹冷声道。
听出这话苗头十分不对,常清念心底大骇,忙抖着嗓子道:
“陛下,妾身知错。”
“那宫女已进了宫正司,早晚都要开口的。”
周玹懒得听常清念请罪,步步紧逼道:
“你该知道,朕如今是在给你机会。”
常清念知晓此事再瞒不住,自己坦白说不准还能换个从轻发落,索性心一横,泣颤说道:
“是……太后。”
听得“太后”二字,周玹了然轻哂,不免心寒地质问道:
“你是何时同太后扯上干系的?”
常清念连忙摇首,浅浅的眼窝盈不住泪,登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妾身也是被逼无奈,是太后胁迫妾身如此……”
周玹起身走到常清念面前,不甚温柔地拎起她下颌。常清念被迫仰起头,对上周玹那双深冷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