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个个低眉垂眼,却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偷瞄外头天色。
自打散了早朝,明明已是大半日过去,陛下却仍要将他们留在这里议事。
陛下虽素日便勤勉,但今儿个倒像是不知疲倦。可端看他眼下,赫然是一片青黑,便知昨夜也不曾歇息好。
见同僚们频频投来催促的眼神,常相终于上前一步,躬身拱手道:
“陛下宵衣旰食,实乃臣民之幸。只是陛下为国操劳,还应多当心龙体啊。”
周玹掀起眼帘,只瞧了右相一眼,登时又不可避免地要去想常清念。
见右相先出了这个头,左相也忙跟着附和。
周玹淡淡扫了朝臣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揉了揉眉心。
“那今日便先议到这里。”周玹仿佛才察觉到疲惫,摆手道,“诸位爱卿都退下罢。”
“臣等告退。”众朝臣如蒙大赦,纷纷跪地行礼,而后鱼贯而出。
唯独常相心下踌躇,在即将踏出殿门时,脚步微微一顿,便立马被众人落下。
“常大人还有事?”周玹的声音自上首响起,带着几分探究。
常相心头一跳,连忙回过神来,脸上堆起谦卑道:
“回陛下,臣……”
常相语气稍显迟疑,似是欲言又止。
见常相的确有话要说,周玹抬手命人赐座,又道:
“常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常相却不曾谢恩落座,只见他忽然跪下,拐弯抹角地从常皇后开始说起:
“启禀陛下,微臣近日常于梦中见到大行皇后。每每念起,便不禁痛惜哀叹,涕泪满襟。幸而承蒙陛下恩典,又将淑仪召入宫中伴驾,令臣阖府上下得以再沐天恩。只是淑仪娘娘自幼养在府外,论起性情礼数种种,自不能与大行皇后相较——”
常相说到此处,话音里忽然多了几分假惺惺的哽咽,竟是替常清念请罪道:
“若淑仪娘娘有侍奉不周之处,还望陛下念在娘娘年幼无知的份上,能够多多担待,莫要令她见弃于前。”
“常大人这是哪里的话?”
周玹眉头微蹙,忙命崔福将常相扶起来。
心中莫名觉得,常相此言虽是惦念女儿,但话里话外都听着有些刺耳似的。
周玹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大人多虑了,朕并未不喜常淑仪。”
常相见周玹如此说,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生怕常清念进宫非但不能延续荣光,反倒见罪于皇帝,到时连累母家可真就成了得不偿失。
常相心里打着算盘,抬起袖子拭去挤出来的眼泪,又试探着问道:
“陛下,微臣斗胆,可否让拙荆入宫探望淑仪娘娘?拙荆身为淑仪娘娘嫡母,也可替您劝劝淑仪,素日常习妾妇恭顺之道,免得日后再冲撞陛下。”
周玹睨了眼常相,心中隐隐有些怫然不悦。他虽在同常清念置气,却也听不得旁人这样贬低她,哪怕是她父亲也不行。
周玹收回视线,语气略重几分,暗自维护道:
“常大人,朕说了念念很好,你不必如此。”
念念?
常相惊得语无伦次,连忙应声道:“是,是……臣多虑了。”
眼前之人毕竟是岳丈,周玹自不可能随意朝常相动怒,语气略缓和些:
“常夫人入宫探望之事,待朕回头问过常淑仪的意思,再做定夺。”
没等常相开口,周玹已有些不想再听他再言,便摆手道:
“常大人今日也累了。崔福,命人套辆马车,送常大人回府。”
常相忙起身谢恩,说道:“微臣告退。”
崔福刚引着常相出去,守在殿外的小太监便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跪下禀报道:
“启禀陛下,华阳长公主前来求见,已在偏殿中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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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辰了?”
常清念抱膝坐在软榻里,盯着香炉中未燃尽的香灰,忽而张口问道。
“戌时二刻了,娘娘。”
承琴低声回答,偷偷抬眼看了看常清念的脸色,见她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您早该饿了罢,奴婢去给您煮碗面?”
常清念没什么反应,只偏头望向窗外漆黑夜色。
宫门已经落钥,周玹却仍不曾露面,想来今夜是不会再来。
连华阳都说不动周玹回心转意吗?
常清念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和苦涩,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什么来。
只见那物晶莹剔透,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承琴刚瞧清那是皇帝的羊脂玉扇坠,便见常清念扬起手来,似乎要掷去地上。
“娘娘!”
承琴连忙扑过来拉住常清念的手,急声劝阻,想唤回常清念神志。
“娘娘,这是皇上的东西,摔不得啊。”
常清念眸中全然透着死寂的冷,固执地将承琴手指一根根掰开,力道之大,让承琴忍不住痛呼出声。
“娘娘……”承琴还想再劝,却对上常清念隐含薄怒的脸,心中一凛,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玉器碎裂声在殿中乍响,清脆而刺耳,仿佛在寂静的夜里炸开了一朵冰花。
承琴颤抖着呼吸,忙蹲下来想拾走,免得叫人瞧见。
“哎哟,我的淑仪娘娘,您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东西怎么就摔了?”
承琴刚蹲下去,眼前便忽然出现双绣鞋,承琴忙抬头看去,只见是赵嬷嬷,正一脸阴阳怪气地站在自己面前。
锦音端着药碗跟在后头,颇为头疼似的朝承琴努了努嘴,意思是自己根本拦不住这老虔婆。
赵嬷嬷可是个平日就敢给常清念脸色看的主儿,如今见常清念失宠,生怕自己没了指望,叽叽喳喳地便开始埋怨起常清念,话里甚至带着指责的意味:
“这宫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顶金贵的?娘娘这般糟蹋,传出去更教皇上厌烦。您就老神在在地往永乐宫一坐,也不花心思去哄哄皇上。这一等,又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圣颜呐?”
承琴越听越心惊胆颤,真想将赵嬷嬷的嘴缝起来算了。她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瞧见娘娘脸色差成什么样了吗?
见承琴要去同赵嬷嬷理论,常清念摆了摆手,反倒命承琴稍安勿躁起来。
赵嬷嬷只当常清念没了气焰,当即变本加厉,说的话更是难听。
常清念却好似充耳不闻,指尖摩挲着药碗边沿,忽而道:
“锦音,将门掩了。”
锦音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常清念,却见她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得依言走到门口,将殿门紧紧关上。
赵嬷嬷的话堆在喉咙里,不由尽数卡住。纳闷儿地望向常清念时,却见她从袖子里掏出个纸包来,将里头的东西尽数倒在药碗里。
“您这是……?”赵嬷嬷觉得不对劲,壮着胆子问道。
“怎么?嬷嬷觉得本宫是在药里下毒?”
常清念似笑非笑地看向赵嬷嬷,语气轻柔,却让赵嬷嬷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
“那还真教嬷嬷猜中了。”
赵嬷嬷觉得常清念忽而变得诡异起来,心中愈发不安,转身推开承琴,便想匆匆遁走。
谁知不小心踩中碎裂的羊脂玉,脚下打滑,便“扑通”一声坐在原地。赵嬷嬷登时眼冒金星,摔得七荤八素。
常清念端起药碗,面无表情地朝赵嬷嬷逼近。
见赵嬷嬷连滚带爬地想要起身,常清念施施然抬足,旋即狠狠踩住她身后衣摆。
身后一沉,赵嬷嬷“哎哟”一声,又重重地摔回地上。
“嬷嬷这是怎么了?怎地这般不小心?”
常清念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嬷嬷,脸色白得骇人,双颊上却又浮着抹酡红。
赵嬷嬷惊恐地望着常清念,忽然觉得她很陌生,却又莫名像什么似的。
到底像什么呢?
就像是……就像是艳鬼。
赵嬷嬷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不由狠狠打了个哆嗦。
常清念垂眸打量着赵嬷嬷,忽而丹唇翕合,模仿道:
“念姐儿,您睡了吗?”
赵嬷嬷闻声,也顾不得挣扎,登时愣在原地。
待终于将兰姨娘被杖杀那夜的情形,从记忆中翻找出来,赵嬷嬷已惊惧地瞪大双眼,嗓子眼却像被泥水堵住,连声救命都叫不出。
“这可是上好的安神药,嬷嬷可莫要辜负了本宫一番好意。”
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越挨越近,赵嬷嬷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哪里敢喝半口?
“娘娘饶命,老奴真的喝不下……”赵嬷嬷语无伦次地求饶道。
“喝不下?”常清念脸上的笑意更甚,仿佛终于愉悦起来,“那可由不得嬷嬷了。”
说罢,常清念一把捏住赵嬷嬷的下巴,另一只手端起药碗,毫不犹豫地猛灌下去。
承琴见状,连忙上前替常清念按住赵嬷嬷。
锦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常清念,顿时吓得呆在原地。
直到见承琴上去帮忙,锦音这才如梦初醒,忙与承琴一左一右,用力钳制住赵嬷嬷。
“咳咳咳……”赵嬷嬷被呛得直咳嗽,拼命想要挣脱,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转瞬间,常清念松开手,空了的瓷碗顿时砸碎在地面。见赵嬷嬷要叫喊,常清念抽出手帕,塞进赵嬷嬷口中,死死堵住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