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念此番虽并非大张旗鼓,但该有的排场却也半分不缺,可见圣眷正隆。
得知常清念今日要过来,观外早有一众人等在外迎接,见状纷纷跪下行礼道:
“拜见常妃娘娘。”
常清念环顾一番,只见其中不乏面熟之辈,只是从前她也不曾和人有过交情,便只挂着疏离淡笑,四平八稳地命道:
“平身。”
乌泱泱的人堆儿里,从前与常清念同住的女冠们,也不由暗自朝前窥着,心中只道常清念实在好命。
本以为常清念这无人问津的相府庶女,这辈子到头来也就跟她们一样罢了。没成想人家摇身一变,竟成了宫里的常妃娘娘,如今生母也追封二品诰命,还能特地从宫中出来还愿。
女冠们艳羡的目光,常清念并非没有察觉,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温和笑道:
“本宫今日前来,是为亲人祈福还愿。叨扰之处,还望诸位道友海涵。”
“常妃娘娘言重了,娘娘孝心纯笃,贫道等敬佩不已。”
紫霄道长上前半步,侧身为常清念引路道:
“冥衣香烛皆已备好,还请娘娘随贫道前来。”
“有劳紫霄道兄。”
认出眼前之人后,常清念微微颔首,款步走进青皇观内。
只见今日观中飞灰缭绕,钟磬之声悠扬。十月初一乃冬日之始,自此后天气便渐渐转寒。故而此日祭祀之时,需将冥衣焚化给故去亲人,称作“送寒衣”。
还愿不过是幌子,常清念此行实则是来寻虚岸那老匹夫的。待围拢的众人散去,常清念开口问道:
“紫霄道兄,不知虚岸道长眼下正在何处?”
“娘娘您也知晓,每逢寒衣节,观内皆有超度法会。”紫霄道长低声回道,“观主此时应在袇房静室,筹备一应祭品法器。”
常清念于青皇观清修十载,对观内各处自是轻车熟路,探得虚岸所在之处,便谢绝紫霄陪同,说道:
“本宫近日心中烦扰,想去寻虚岸道长解惑,便不劳紫霄道兄引路了,本宫自己过去便是。”
“是,娘娘请便。”紫霄道长拱手作揖道,“若有差遣,娘娘便着人再唤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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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袇房静室外,常清念也毫不客气,只带着承琴与锦音,一把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香炉里燃着降真香,此刻烟丝在半空中袅袅浮动,本该是教人清心宁神,常清念却只觉令人作呕的污秽。
一身着紫色道袍的老者端坐其中,端持拂尘,闭目养神,正是半年未见的青皇观观主,虚岸道长。
听到动静,虚岸道长半掀眼皮瞥了常清念一眼,浑浊老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瞧见常清念脸色阴沉,虚岸道长嘴角却仍噙笑,老神在在地说道:
“贫道便知常妃娘娘会来。”
常清念吩咐锦音掩上门扉,径直走到虚岸对面坐下,冷冷笑道:
“怎么?虚岸道长也知道心虚?”
虚岸道长闻言,不紧不慢地将手中拂尘放在一旁,一面斟茶,一面轻飘飘地说道:
“常妃娘娘怒气冲冲的做什么?莫非如今娘娘圣眷在身,便想为着当年之事来同贫道算账?”
虚岸话中所指,自是当年酒后认错常清念,差点将她当做娼妓奸/淫一事。
“当年不过是场误会,之后咱们不也都相安无事?”虚岸道长很是无所谓地说道。
“那日你究竟是醉中看错,还是酒壮人胆,你自己心里清楚。若非本宫还背靠一个常府,你岂会轻易放过本宫?”
常清念抬手掀翻茶盏,杯碟磕碰震颤,顿时“嗡嗡”作响。
“同本宫是误会?那其他遭你毒手之人,便只能自认倒楣?”常清念冷嗤道。
虚岸被泼了一袖茶水,面上虚伪笑意也渐渐褪去,不阴不阳地道:
“常妃娘娘果真一如往日,还是这样爱多管闲事。”
“当初那个叫妩娘的盲妓,贫道不也让您花银子救走了?您还在不满什么?”
见常清念咄咄逼人,虚岸顿了顿,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威胁:
“若是青皇观里的勾当教人捅了出去,您猜圣上会如何想您这个在青皇观长大的道姑?您又可知世人会如何想?”
“众口悠悠,流言可是能杀人的。娘娘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变凤凰,贫道劝您还是要多爱惜羽毛。”
虚岸有恃无恐地放声大笑,眼中满是讥讽与胜券在握。
第43章 归路
见虚岸放肆大笑,显然心绪激昂,渐至失控边缘,常清念忽地止住话头,不再步步挑动虚岸情绪。
敛去面上假做出来的怒火,常清念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探究:
“只是本宫实在好奇,大行皇后国孝期间,你与礼王也敢顶风狎妓?”
眼前人仿佛只是唇瓣张合,声音轻得教虚岸几乎听不见。他不由自主地倾身,想要仔细听清常清念的话。
只是还未从激动情绪中缓和下来,耳畔震响的心跳声,掩盖住常清念低语呢喃,虚岸只隐约捕捉到“国孝”、“你与礼王”、“狎妓”这几个字眼。
“常妃娘娘可别血口喷人——”
虚岸此刻顾不上设防,闻言下意识地替自己辩驳道:
“礼王自己胆大妄为,与贫道有甚干系?”
“原来是只有礼王。”
常清念忽地轻笑一声,她等的便是虚岸说出这句话,好教她全然确认,礼王如今在做什么。
瞧着遽然间又跟没事儿人似的常清念,虚岸紧握着拂尘柄,心中划过抹惊疑不定。
此时此刻,常清念已品出几分周玹曾教过她帝王心术的妙处来。她甚至称得上是一个聪明的学生,懂得举一反三,领悟到周玹未曾明言的后半句。
在不怒时故作发怒
——在旁人以为她该动怒时,却又不怒。
既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常清念可没兴致再同虚岸多费口舌。只见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虚岸,眼神里哪还有半分怒火,全然是审视死物的冰冷与嘲弄,仿佛看了一出极滑稽的戏文。
“眼下虽是礼王自己所为,但虚岸道长最好也小心些,可千万不要重温旧业,否则……”
常清念顿了顿,兀地挑唇,粲然笑道:
“您最好祈祷,永远别被本宫抓个正着。”
说罢,常清念吩咐锦音推门,施施然转身离去。
虚岸道长被常清念骇得脊背窜凉,强自镇定下来,望着常清念的背影,色厉内荏地质问道:
“莫非娘娘舍得您的荣华富贵?”
常清念已走至门槛前,闻声脚步一顿,侧首道:
“您的威胁很动听,只可惜……”
“本宫是个疯子。”
“疯子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常清念微哂回敬道,而后敛去笑意,再不停留,带着承琴和锦音扬长而去。
徒留虚岸一人独坐屋中,面色阴晴变幻,如同一条被人戳穿真面目的毒蛇,在角落里吐着猩红蛇信。
香炉里的降真香仍在静谧焚烧,烟雾缭绕,却仿佛凝为实质,沉重地压在人肩头,教人几欲窒息。
从静室出来后,常清念很快便眉眼平和,面上重归一片云淡风轻。承琴和锦音跟在她身后,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还没从方才那番剑拔弩张中回过神来。
见她二人神情呆滞,常清念不由轻笑,抬手晃过她们眼前,催促道:
“快走罢,咱们还要去还愿呢。”
承琴毕竟侍奉常清念久些,此刻先于锦音回神,欠身应声道:
“欸,奴婢这就去叫牧大人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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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宝殿里,常清念跪坐在莲花蒲团上,若无其事地烧香还愿。而后又在锦音与承琴的帮衬下,取来纸钱冥衣烧化于焚帛炉中。
锦音悄悄抬眼,从旁望向常清念那张芙蓉玉面,只见她唯有唇瓣殷红如血,在跳动火光的映衬下,平添妖冶。
瞥见锦音目光飘忽,承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抬肘碰了碰她。锦音乍惊,不由打了个哆嗦,飘荡去九霄天外的神魂顿时归位。
察觉她们的小动作,常清念偏眸询问道:
“怎地了?”
承琴本还在抿嘴偷乐,闻言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
“您又将锦音吓着了。”
“哎呀,承琴姐姐。”
锦音唰地一下红了脸,连忙又摆手,朝常清念解释道:
“娘娘恕罪,奴婢不曾觉得您可怕……”
“无妨。”
常清念弯唇打断,同样坏心眼地吓唬道:
“日后见得多,你也就习惯了。”
“啊?”锦音目瞪口呆,随后又连忙将嘴捂住。
承琴早已乐不可支,拍着锦音肩膀安慰道:
“别怕,娘娘是同你说笑的。”
“娘娘这副模样,奴婢都许久不曾见过了。”承琴不禁摇首感慨,“人人都言宫中险恶,可奴婢看娘娘在宫里竟还好些,沾了外头的这些人和事,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