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将袖口兰花纹掐出褶皱,常清念自觉赧然,撇眼不去看承琴,只轻咳道:
“走罢,别教德妃和宓贵仪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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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春寒料峭,却是冻人不冻水。
春日灿阳一照ῳ*Ɩ,黄琉璃瓦上的积雪便开始融化。雪水顺着宫檐,滴滴答答地连成一条银线,渗进朱墙缝里。
常清念命人落轿在御花园外,缓步走入前日约好的八角亭中。但却不见德妃,唯有宓贵仪独自一人倚着玉栏,眯起眼似是在欣赏亭外春色。
宓贵仪今日穿了身淡粉宫裙,外罩银白披风,愈发显得俏丽可人。虽仍略带病容,却反倒平添些弱柳扶风之态。
直到足音靠近,宓贵仪这才回神望过来,起身行礼道:
“见过贤妃娘娘。”
常清念忙上前几步,亲手扶起宓贵仪,嗔怪道:
“宓姐姐这是做什么?快快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见常清念不欲生分,宓贵仪便仍如常唤道:“多谢常妹妹。”
常清念但笑不语,四下张望一番,却不见德妃身影,不由问道:
“怎地不见德妃姐姐?不是说好今日一起赏花的吗?”
同常清念相偕落座后,宓贵仪解释道:
“尚功局那边新呈了些春衣,德妃姐姐先去瞧瞧,说是等会儿就过来。”
见宓贵仪竟能自己出门,常清念不由欣慰笑道:
“宓姐姐肯出来走动便好,总在屋子里未免闷得慌。”
宓贵仪闻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
“从前多谢常妹妹相助。可叹我那时病着,竟未能好生向芜娘道谢。如今我特意备了些薄礼,待会儿送去妹妹宫里,还望妹妹替我送给芜娘。”
说罢,宓贵仪又伸出手给常清念看。只见出疹后的印子已经淡去,几乎看不出什么。
“前些日子我身上出疹,可吓坏妹妹了罢?如今倒是已经淡得差不多,只是仔细看时,还能隐约瞧出一些……”
常清念见状,哪里不知宓贵仪在担心什么,当下便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道:
“宓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什么吓不吓人的,不过是些小病小痛罢了,如今姐姐痊愈才是最要紧的。”
“再说了,”常清念掩唇轻笑,凑去她耳边道,“宓姐姐天生丽质,便是有些许印记,也无损姐姐半分美貌,姐姐只管放宽心就是。”
旁人虽也如此安慰她,可这话从常清念口中说出来,便更多几分真心诚意似的。
宓贵仪心中熨帖,羞惭笑道:
“妹妹就会说好听的哄我开心。”
两人正说着话,亭角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原是有团积雪从檐上滑落,砸在亭前青石板路上,发出一声闷响。
宓贵仪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头看去,脸上还带着些惊魂未定之色。
常清念见状,连忙轻拍宓贵仪手背,柔声安抚道:
“不过是雪团滚落下来,宓姐姐不必惊慌。”
宓贵仪颔首,缓缓舒展开眉眼,“让妹妹见笑了。”
春日之始,万物复苏,似乎一切都欣欣向荣,谁也没有将这小风波放在心上。
只有那被积雪砸湿的青石板,悄悄豁绽开一道黑色罅隙,像是某种鬼怪在裂嘴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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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宓贵仪难得有兴致,常清念便陪她多逛了会儿园子。等再去御书房时,果然便较平素晚了一些。
“什么时辰了?”
周玹从御案后抬头,淡淡瞥常清念一眼。
常清念轻笑上前,知晓周玹才不是问她时辰,而是在怨她来得迟。
小步绕到周玹身后,常清念一面替他揉肩,一面娇嗔道:
“陛下做什么又要凶妾身?妾身还能故意耽搁时辰不成?还不是宓姐姐今日精神好,妾身便多陪她说了会儿话。”
暗自打量着周玹脸色,常清念接着说道:
“宓姐姐如今已好上许多,也愿意出门见人了。”
周玹听罢,却只是默默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便再无旁的话。
见周玹如此,常清念心中满意,也不假惺惺地劝他去看宓贵仪。
瞧周玹案上铺满一份份誊缮,常清念转而问道:
“这回春闱,陛下可选着什么贤士了?”
周玹颔首,握住常清念搭在他肩上的手,将她引来身前,肯定道:
“倒的确有些可圈可点之处。”
说着,周玹随手拈来一张考卷,递到常清念面前,不避讳地让她也瞧瞧:
“此人文采斐然,策论也颇有见地。”
趁常清念细看文章的工夫,周玹这才顾得上扫了眼卷头姓名:兰时鹤。
姓兰吗?
这姓氏在京中倒不甚常见,可周玹莫名觉得哪里熟悉似的,不由蹙眉思索半晌,却暂且没想起来什么。
待将这文章细细品读过后,常清念也不由暗自赞叹,掩卷望向周玹道:
“此人确实才华出众,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
周玹答不上来,便也被勾起几分兴致,抬手去案头翻来礼部呈递的奏疏,一一扫过此番录用贡士们的本贯。
兰时鹤,扬州绮水人氏……
终于记起这耳熟感从何而来,周玹忽然合起折子,目光灼灼地落在常清念身上。
猝然与周玹视线相接,常清念微微惊愕,不解其意地问道:
“陛下,您这是怎地了?”
周玹牵过常清念的手,兀自轻笑一声,缓缓问道:
“念念,你娘是不是扬州绮水人来着?”
第57章 离魂
指尖抚过那卷头上的“兰”字,常清念浑身血液滚沸起来,一颗心也不由为之震颤。
常清念的母亲,正是姓兰。
可自从常清念记事起,兰家便再无任何音信传来。她也只是听娘亲说起过,外祖家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常清念才知道,那是繁华富庶的江南之地。
十数年过去,常清念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还有这样的亲人。
方才还说起那文章写得极好,未免有夸耀自家人之嫌,常清念如梦初醒,连忙解释道:
“陛下,从来没有人进京寻过妾身,妾身也不知他是不是……”
话说一半,常清念忽然顿口无言,竟不知这兰时鹤究竟是何亲族,自己又该如何称呼他。
从常清念手中接过试卷,周玹将她牵至身侧落座,温声宽慰道:
“念念不必为此事劳神,兴许也只是同姓之人而已。等过些时日殿试,朕将他召来一问便知。”
话虽如此,周玹却盘算着即便并非姻亲,教常清念认个干亲也是好的,日后也能多帮衬她。
“有劳陛下费心。”
常清念浅笑颔首,忽然瞥见案上摆着碗桃花羹,便捧来喂给周玹。
方才浪潮遽然打过来,常清念稍有些晃神,此时心中已渐渐重归平静。
如今她已是宫中娘娘,若兰家真有人进京赶考,应当费尽心思攀亲才是,她怎会没听见半点风声?
见常清念也不问这桃花羹来由,端来便要喂给他吃,周玹只好噙笑尝了两口,便又将瓷勺推回常清念唇边:
“这羹是朕命人给你备的。”
“今儿是上巳女儿节,本该饮些桃花酿的。但朕怕念念又吃醉酒,只好换作桃花羹。”周玹笑道。
常清念这才恍然大悟,咽着甜滋滋的桃花羹,喃喃道:
“怪不得德妃姐姐邀妾身今日游春。”
周玹本意是想同常清念温存,可她竟又转头提起德妃。
周玹气得轻嘶,不由捉来女子好一通揉捻。
常清念毫无还手之力,春葱玉指攀不住周玹肩头,便一路滑去他宽阔后背。没多一会儿,便教胭脂汗沾濡龙袍前襟。
不解周玹忽然欺负她做什么,常清念侧身拢起罗裙,羞嗔道:
“莫名其妙。”
周玹随手将锦帕丢在案上,闻言哼笑一声,懒得理会这不解风情的女子。
“对了,念念。”
周玹忽然想起件正经事来,从身后拥住常清念,轻声道:
“今夏若无要事,应当会去行宫避暑。你近来便同德妃知会一声,提早布置动身事宜。”
去岁是因着料理皇后丧仪,这才没有去行宫,周玹想着今年该带常清念去转转。
常清念没去过行宫,闻言的确有些好奇,追问道:
“陛下打算何时过去?”
“四月廿二是皇后忌辰。”周玹沉吟道,“等小祥祭礼过后,约莫着便可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