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蕊屏声息气,正小心伺候着岑妃换衣裳,闻言不由诧异问道:
“娘娘,您不记得昨夜之事?”
“昨夜发生什么了?”
见梅蕊吞吞吐吐,岑妃心中疑惑更甚,语气也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倒是快说啊!”
小宫女端着热水从外头走进来,正好听见岑妃的质问,吓得双手直抖,险些将银盆打翻在地。
梅蕊连忙拉小宫女一同跪下,将昨夜情形一五一十地禀与岑妃。
“这不可能!”
岑妃之前就被虚岸装神弄鬼的话唬住,此刻听见如此离奇之事,不由猛地站起身,指着梅蕊的鼻子喝道:
“你胡说!本宫昨儿在榻上睡得好好的,根本就不曾起身。”
“娘娘明鉴,昨夜乃是奴婢等人亲眼所见,奴婢万万不敢欺瞒您。”
梅蕊言辞恳切,身边的小宫女也瑟缩着附和,跟着一起磕头。
见宫女们的神情不似作伪,难道她们所言都是真的?
岑妃踉跄着后退几步,无力跌坐在榻边,惶悚不安地张口喘息。
可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在她印象里,自己应当是一夜眠至天明才对。
撑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岑妃彻底慌神儿,急声吩咐道:
“快去!快去把蒋昭容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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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蒋昭容便带着亲信太医闻讯赶到。
内殿里,岑妃此时已穿戴整齐,倚靠在炕桌边浅啜热茶。
只是细看之下便可发觉,岑妃端着茶盏的指尖仍在轻微打颤。
路上已听梅蕊禀过岑妃情状,蒋昭容却觉得未免夸大其辞。
此刻亲眼瞧见岑妃六神无主的模样,蒋昭容察觉事出不小,匆匆欠身行礼,便忙命身后的太医上前。
“王太医,你快替岑妃娘娘瞧瞧。”
“微臣遵命。”
王太医垂手走近,先是向宫女询问过昨夜发生之事,这才隔着丝帕搭上岑妃腕间,仔细摸她脉象。
然而,王太医眉头越拧越紧,好半晌都默不作声。
岑妃心中本就惊疑不定,如今见王太医面色渐露沉凝,愈发如坐针毡。
怕岑妃紧张之下失言乱语,蒋昭容抢先张口,焦急催问道:
“王太医,你可瞧出娘娘究竟是何病症?”
王太医额上冷汗涔涔,忽然跪倒在地,磕头道:
“回昭容主子,岑妃娘娘这症状,像是……像是离魂症。”
“你的意思是,本宫昨夜魂魄离体了?”
岑妃顾名思义,藏在袖下的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
“微臣不敢妄下断言,但岑妃娘娘的症状,确与医书上所记载的离魂症十分相似。”
此病实在罕有,王太医从前不过是略有耳闻,从未亲眼得见,只好惶恐答道:
“身患离魂之症者,心中常感虚幻,皆因神魂离散所致。初时每至夜里,则惊悸多魇,仿佛分一为二,身外有身。旁人见之惊异,而己无所感。长此以往,许是会混淆昼夜,再无从分辨虚实。”
怪诞之语迎面袭来,明明沐浴在春日艳阳之下,岑妃却浑身冷汗如浆,声音颤抖地问道:
“那不就是疯了吗?”
王太医深埋着头,迟迟没敢接话,只是沉默已然表明答案。
蒋昭容安抚岑妃稍安勿躁,又急声追问道:
“眼下可有法子医治?”
王太医并无多少把握,可见岑妃和蒋昭容都盯着自己,便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沉吟道:
“微臣诊得娘娘肝虚邪袭、心肾不交,这便为娘娘开几副‘独活汤’和‘归魂饮’。每日煎服下去,应当会有好转。”
“那便好。”
蒋昭容听出希望,神情略有缓和,吩咐道:
“梅蕊,快取纸笔来,请王太医去偏殿拟方子。”
说罢,蒋昭容又特意叮嘱王太医,千万不可将此事外传。
王太医在宫中当差,自然明白要闭紧嘴巴的道理,闻言连连保证道:
“娘娘放心,微臣一定守口如瓶。”
岑妃脊背早已绷得像弓弦,待宫女引着王太医下去,她立马扑来抓住蒋昭容的手,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不是那怨鬼!那怨鬼要逼本宫做她的替身……可今儿不才三月初四?她已经等不及到四月,便要向本宫索命了吗?”
见岑妃痛苦碎念,蒋昭容亦满心忧急,手腕被掐得生疼却也没躲。
顾不上深思岑妃念叨四月做什么,蒋昭容只低声宽慰道:
“娘娘莫慌,妾身已命人在朝霞宫安排妥当。不出几日,便可让宓贵仪替死,为娘娘化解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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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外,见贤妃轿辇停稳,崔福立马笑眯眯地迎上前。
“贤妃娘娘大喜啊!”
崔福躬身扶常清念下轿,点头哈腰地恭维道:
“皇上方才御笔钦点,兰公子为今岁科举状元。这回不止娘娘的父亲,您娘家表兄也是大魁天下,真可谓谢庭兰玉,前途无量!娘娘家中亲人皆有出息,看来还是娘娘最有福气。”
常清念本已劝服自己不抱希望,乍一听闻自己确还有血脉至亲,不禁心绪恍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兰公子当真是本宫表兄?”
常清念偏眸看向崔福,呐呐问道。
“可不是么。”
崔福侧身引常清念进殿,绘声绘色地说道:
“适才皇上问起兰夫人生辰、名讳等等,兰公子皆应答如流,提起前尘往事来,也是分毫不差。而且兰公子此番进京赶考,竟还随身带着兰氏家谱。待将那家谱翻来一看,嗬!可更了不得。只见这兰公子的父亲,与娘娘生母乃同胞兄妹,真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啊。”
常清念仔细听着,惊觉如若兰时鹤双亲仍在,她在这世间竟还有舅父舅母。
去岁平定邓氏谋逆后,周玹曾带她见过贺大将军。当日见他们舅甥推杯换盏,畅谈甚欢,常清念心中虽触动,却也总觉得是隔雾看花,没法全然瞧真切。
直到此刻,常清念忽觉胸前扑腾翻搅,正有什么悄然复苏过来,牵拉着凡胎肉骨之下,那条无法斩断的相连血脉。
常清念沉下呼吸,抬步迈入门槛。
御书房中,周玹端坐在龙椅上,正与面前肃立之人交谈。
发觉常清念进来,周玹止住话头,淡然眼眸里顿时浮现出浅浅温柔。
“妾身拜见陛下。”
常清念福身请安,目光却不禁瞥向那缓缓转身之人。
只见男子一袭进士巾袍,身形颀长,眉目清俊,面上却并无春风得意之色,反倒在看见常清念后,眼底微微湿润。
周玹起身绕过御案,亲手扶起常清念。又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她手背,仿佛是无声安慰。
周玹向来体贴女子心意,见状轻声说道:
“念念与兰卿想来有旧事要叙,朕去暖阁等你。”
见常清念下意识地开口谢恩,周玹立马抬指竖在她唇前,而后反手轻推,将她送到兰时鹤身边。
自己则迈步离开,将御书房留给兄妹二人。
沉默气息在殿中陡然蔓延,常清念努力压抑着心底波澜,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表哥?”
兰时鹤浑身轻震,猛地抬头时,眼眶已然泛红。只见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道:
“娘娘……”
常清念心里一紧,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兰时鹤俯首避开。
“是兰家对不住二姑奶奶,也对不住娘娘。”
兰时鹤深深埋首,泣不成声。
“表哥何出此言?”常清念讶然问道。
兰时鹤长叹一声,同常清念说起旧事:
“当年常相在扬州任上,偶然遇见二姑奶奶,便说什么也要将她霸占。那时常相已然位高权重,祖父家中只挂个员外闲职而已。无奈之下,姑奶奶只得随常相进京。”
“可过后没多久,兰家便败落了。日子最难过的那阵儿,家里已经彻底揭不开锅,刚出生的小妹都差点饿死。”
兰时鹤抬袖拭泪,断断续续道:
“好在近年来渐渐缓过来一些,父亲连忙托人进京打探,这才知道姑奶奶竟然……竟然早已因病辞世。身后只留下娘娘一个女儿,还被常府那些丧尽天良之人赶去道观过活。”
常清念听得兰时鹤泣言,也禁不住鼻尖发酸,执意将他扶起,忍泪问道:
“表哥既已进京,之前为何不来寻我?”
兰时鹤含泪苦笑,仍朝常清念作揖道:
“家中原本筹了些银子,让草民此行捎给娘娘。可草民进京后却听闻,娘娘早已入宫为妃。”
“从前家中无能,明知娘娘受苦却无法回护。”
兰时鹤声音抖颤,泣数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