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玹一直深悔那夜鬼迷心窍,冒犯了这清净仙子似的女儿家。如今见常清念不抗拒与他亲近,心里多少有些隐隐的庆幸与慰籍。
周玹索性也不藏了,侧身好笑地问道:
“念姐儿已将朕的扳指昧去数日,如今也不打算还朕?”
听周玹唤她“念姐儿”,是种很奇异的感觉。
从前只有家里长辈和仆妇会这样唤她,细算下来,周玹是皇帝,也是姐夫,的确称得上尊长。
但他们之间何止于此,身与情,早就逾越过界,搅乱不清。
常清念身上一阵僵麻,像是受到惊吓般,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与周玹对视。
——原来她叫周玹姐夫时,周玹便是这种感觉吗?
由不得常清念继续神游,周玹将手掌向上摊开,递到常清念眼前。
失主不依不饶,摆明了要讨回自己的物件。
常清念贝齿轻咬下唇,犹豫片刻,才不情愿地伸指探入怀中,将那枚用体温焐热的羊脂玉扳指取出,轻轻放进周玹掌心里。
玉质温润,触掌余香。
一如常清念给他的感觉。
“是您自己忘了的。臣女好心替您收着,这会子倒说是臣女昧下。”
常清念忍不住小声辩驳道。
周玹将扳指重新套回指根处,感受着女子心口残存的温热,好脾气地没揭穿她。
“不能赏给臣女吗?”常清念哀怨呢喃。
周玹眉峰略一扬展,换作旁人,周玹或许会了悟言下未尽之意。面对常清念,他却不敢深想,只徐徐道:
“朕用惯了这个。”
“你若喜欢,回头朕挑些新的送你。”
“臣女只是思念陛下。”
常清念声音很轻,若非周玹着意去听,险些便要错过。
不能光明正大留下他的人,便想偷偷留下一件他的随身之物。
睹物思人到这个份儿上,酸楚之情已然造极。
周玹暗叹一声,摸遍袖中寻出柄折扇,解下白玉扇坠来赠常清念,生怕晚一刻便要惹得芙蓉泣露。
椒房殿已近在眼前,常清念默契地缄口不言,只于寂静相视中伸手接过,仍旧妥帖地收进怀里,贴在心口。
周玹顿觉指根发烫,登时不敢再多看,转身步入椒房殿。
常清念缀行在周玹身后,经过门槛时垂眸提起裙裾,睫下闪动着清浅笑意。
八仙纹金炉中焚着清幽的降真香,却仍掩不住殿内病气沉沉,四处皆充斥着药汤挥之不去的苦涩气息。
皇后斜倚在罗汉榻上,瞧见周玹与常清念一前一后进来,本就颓黄的脸色更是萎靡几分。
殿中一位身着仙鹤法衣的道长背对门口,手中端持麈尾,似是在与皇后交谈。
听到众人朝周玹请安之声,道长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癯儒雅的面容,颌下三缕长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此人正是青皇观的观主——虚岸道长。
虚岸道长认得周玹,见状立马稽首行礼道:
“贫道见过陛下。”
举手投足间,正紫道袍飘然,仿佛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气度。
“道长请起。”周玹淡声命道。
虚岸道长谢恩后站起身,这才顾得上将目光投向周玹背后。
瞧见常清念的刹那,虚岸面上笑意忽而有些牵强,但很快重又恢复泰然,颇给面子地拱手道:
“妙真道长。”
猝然见到此人出现在眼前,常清念不由微微蹙眉。
没成想皇后这么快便将虚岸宣进皇宫,看来病势当真凶险。
感到承琴从旁扶了自己一把,常清念强压下心头憎恶,敛目还礼道:
“虚岸道长。”
不知怎的,门前忽然一阵风起,吹开了常清念一直敛起的轻纱。
脖颈处那块刺目红痕,顿时毫无遮掩地落入皇后眼底。
皇后黯淡无光的眸子骤然一缩,震惊地盯着那抹红印,几乎要将常清念的肌肤灼出一个洞来。
不经意间对上皇后含恨的双眼,常清念似是才反应过来,抬手将轻纱重新拢回颈侧,朝皇后欠身笑道:
“夏日里蚊虫甚多,长姐也要留心,夜里记得命宫人点上蚊烟。”
常清念颈上的红痕鲜妍暧昧,一看便知并非蚊虫叮咬所致,那分明是……
皇后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阖目偏过头去,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她怎么也没料到,皇上竟会凉薄至此。眼见得她已病得起不来身,却仍要与常清念滚入红绡帐底,做一对交颈鸳鸯。
第6章 名分
宫人们手捧香珠、绣帕和漱盂,黑压压跪倒一地。
周玹举步从其间越过,掀袍落座在榻边,抬手示意众人免礼。
见皇后脸色有异,周玹刚舒展开的眉头不禁再次皱起,出言关切道:
“皇后可是哪里不适?”
皇后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怒火,神情冷淡地说道:
“妾身无ῳ*Ɩ事,方才不过有些昏眩。”
周玹背对着常清念,是以未曾瞧见适才那一番变故,闻言并未多想,只当皇后是身体虚弱。
周玹转眸看向虚岸道长,许是受殿中压抑之气所感,语调较平素略显低沉:
“道长可曾瞧出什么?”
“依贫道所见,皇后娘娘凤体欠安,许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得尽快驱邪避凶才是。”
虚岸道长言之凿凿地说着,还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胡须。
想起上回服用符水过后,皇后有惊无险地止住病症,赵嬷嬷眼前一亮,赶忙说道:
“皇后娘娘凤体要紧,还请道长尽快画几道符箓,好为娘娘驱邪治病。”
甭管这符水是不是当真灵验,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
虚岸道长却没急着应声,只因他也瞧出皇后此病凶险,并不想接下这烫手山芋。
虚岸眼中透着精明,目光在皇后和常清念之间来回打量,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贫道记得妙真道长亦精擅此术,她又为皇后娘娘血亲,何不如——”
“虚岸道长谬赞了。”
见虚岸要推脱,常清念立马开口打断,眼风都不曾扫向虚岸,只朝周玹福身道:
“臣女习道日短,论通晓道法玄妙,远不及虚岸道长。未免耽搁长姐病情,此番还是请虚岸道长代劳更为妥当。”
常清念语气诚恳,神情恭谨,仿佛当真是一心为皇后着想。
皇后冷冷瞥了常清念一眼,闻言没多犹豫,当即颔首应允。
让常清念来画止血符箓,皇后确然不放心。宫中之人皆不懂这些,焉知那狐媚子不会趁机使坏,画符暗中咒她?
周玹虽不知其中弯弯绕绕,但他本就不会驳常清念所请,便对虚岸说道:
“既如此,那便有劳虚岸道长了。”
“陛下言重了。”
见帝后皆如此说,虚岸连称不敢,只得拱手应承下来。随后,又面露难色道:
“只是此番进宫匆忙,贫道未曾备下朱砂与黄纸——”
常清念朝身旁的承琴使了个眼色,承琴立马会意,上前福身道:
“此事无需担忧。一应辟邪祈福所用之物,女冠当日皆曾带入宫中。虚岸道长随奴婢移步东围房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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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常清念本该留在椒房殿中侍疾,可皇后嫌常清念碍眼,便寻了个由头将她打发回偏殿。
常清念乐得清闲,回房后却不曾安眠,只静坐在西窗下,等着听皇后那边传来动静——
今日画符箓所用的黄纸,并非是用寻常树皮草根制成,而是研碎的丹参根茎。
煮药时伴着沸烧翻腾的水气,有活血奇效的丹参碎末便会悄无声息地化入药汤中。
皇后心心念念的止血符,这下可真成了催命符。
天刚破晓时,一声凄厉的尖叫陡然划破凤仪宫上空,惊起几只栖息在树梢的鸟雀,扑簌簌地飞向泛着蟹壳青的天穹。
守夜宫女跌跌撞撞地从寝殿内跑出来,手上、袖上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鲜红,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血……血……”
那宫女双目圆睁,显然是被吓破了胆,语不成句,只不停重复着这一个字。
宫人们在睡梦中被吵醒,匆匆披衣赶来,见状皆是一脸惊恐,连忙簇拥而上。
“出了好多血……皇后娘娘……”
小宫女语无伦次地喊着,双腿一软,竟是直接瘫倒在地。
正当此时,赵嬷嬷也神情慌张地从殿内出来,一面推搡众人,一面尖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