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等会儿便要离京,许是今生都不会有再见之时,德妃也没推脱,只颔首道:
“多谢妹妹前来相送。”
常清念与德妃一同朝阶下走去,轻声询问道:
“姐姐此行打算去哪儿?”
“应当是净台山罢。”德妃唇角噙笑,“儿时便常听人说起那里,我还与宓儿顽笑,日后一起做女冠。如今她早早乘鹤西游,只好我自己一人独去了。”
常清念闻言,心下也不由略有怅然,勉力勾唇:
“我从前在宫外时也曾听闻,净台山的确是个好去处,比青皇观强上许多。”
德妃并没有追问,只等自己亲去体悟一番。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很快走尽,德妃立在马车前,回身朝常清念笑道:
“妹妹赢了,赢得很彻底。”
至今再想起那日东暖阁中的交谈,德妃甚至觉得,皇帝何止甘愿做常清念的磨刀石?恐怕垫脚石也并非不能考虑。
但望常清念不会辜负皇帝情意,他二人能一辈子携手走下去。
“你往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安心守着皇上,好好享受你鲜花着锦的余生。”
未及常清念回应,德妃便已轻声留下最后一句,转身登上马车。
常清念望着车帘落下,心里默默想道:
自此安然度日吗?那恐怕是不能。
空中忽而又有细雪飘落,常清念微垂眼睫,手掐子午诀,朝远去的德妃轻轻躬身,行了个她从前最厌憎的道士礼。
做女冠或许是德妃的心愿,但绝不是常清念的,她只爱这俗世荣华、污浊权柄。
承琴跟上前来,一面扶常清念往回走,一面低声询问:
“娘娘,明日还要召常夫人进宫吗?”
即便听罢德妃所言,常清念心意也无半分回转,只淡声应道:
“自然。”
她从未忘却仇恨,也清楚自己进宫是要做什么的。
承琴只好在心底暗叹,又问道:
“那可需知会兰大人一声?兰大人说近日本不该他御前进讲,但若娘娘定好日子,他可与翰林院同僚换值。”
常清念微蹙眉心,反问道:
“表哥过来做什么?”
“兰大人许是怕娘娘孤身一人,会扛不住风刀霜剑。”
承琴抿唇瞧着常清念,显然也有此顾虑。
“告诉表哥,这些时日有劳他奔走,明日之事便无需他操心了,本宫一人足矣。”常清念断然回绝。
“要不就让兰大人来罢?到时您自个儿进去,奴婢们只能等在御书房外头。有个娘家人在,也好陪着娘娘。”承琴禁不住劝道。
“皇上兴许会放过本宫,但表哥掺和进来,定然是十死无生。”
抬眸望向远处皇极宫飞檐,常清念坚决摇首:
“让他在翰林院里安生供职便是,莫要断送前程。”
第70章 偏执
翌日,常夫人奉诏入宫,并依着家书中所言,将账簿一并携来,递给常清念验看。
常清念今儿个尤为华冠艳妆,一袭玄色绣金凤袍裹身,长长拖尾散落在脚踏上,如同半折起的黑色羽扇。其上金线游走,浮光流动。
常夫人嫉恨得满心冒酸,只坐在下首闷头品茶,一眼都不愿多瞧,心里暗骂她猖狂的小贱人,无端摆谱儿给谁看?
常夫人愈想愈气,没一会儿便等得不耐烦,冷哼道:
“说好的三七分成,还能短了你的不成?防家里人跟防贼似的。”
金护甲划过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目,常清念红唇轻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哂道:
“府中近来进账颇丰啊。”
常清念睨了眼常夫人,只见她此刻手头宽裕,通身便又珠翠环绕起来,连带神情也倨傲不少,心中不禁冷笑更甚。
即便受了常清念恩惠,常夫人也低不下头颅,更遑论赔笑,只没好气儿地催促道:
“既瞧过银子没少你那份,就赶紧把账册还给我。我还有事要忙,没空陪你在这儿耗着。”
常清念随手合上账册,仿佛扇动起满纸铜臭。
“还给你?”
常清念讥讽地重复一遍,向身旁递出手去,承琴立马上前扶她起身。
“这东西落到本宫手里,你还惦记着能拿回去?”
见常清念居高临下地眈着自己,常夫人顿时慌手慌脚,正欲色厉内荏地质问,却听常清念一声低喝:
“拿下!”
话音刚落,殿外便涌入几名身强力壮的仆妇,不由分说地将常夫人按住。
常夫人忍不住拼命扭挣,反抗间珠钗散落,狼狈不堪:
“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你嫡母!”
常清念缓缓从阶上走下来,路过常夫人身前时,抬起手中账簿拍了拍常夫人的脸,极尽羞辱意味。
见常夫人怒目圆睁,常清念也懒得同她多费口舌,语气冷如冰霜:
“这账簿,等会儿便让刑部来还给夫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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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着袖底罪证,常清念心头燃起炽盛烈火,恨不得即刻将常家烧成灰烬。
连轿辇都来不及传,常清念步履生风,急匆匆地朝皇极殿迈去。袍袖上的金凤仿佛也有所感,拂动间振翅欲飞似的。
承琴和锦音在后面紧紧跟随,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常清念。绣鞋踩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如同紧密急促的鼓点。
御书房外,崔福正要端着新沏的君山银针进去,却见皇贵妃气势汹汹而来,平日里那些波澜不惊全然不见。
崔福吓得一个激灵,手中茶盏险些倾倒,连忙回身塞给元禄,自己迎上前道:
“奴才见过皇贵妃。”
“皇贵妃可是有急事要见皇上?朝中大人们皆在里头议事,奴才这就进去替您通禀一声。”
常清念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哪里还容得崔福通禀,抬步便往御书房里闯。
崔福紧跟在皇贵妃身旁,拦是万不敢拦的,只能不住相劝:
“娘娘息怒,陛下正在与众位大臣议事,此时闯进去,恐有不妥……”
常清念置若罔闻,径直推开那扇雕龙画凤的紫檀木门。
突如其来的动静顿时惊扰殿中,朝臣们皆暗自侧首朝殿门口觑去。他们并不都见过常清念,但无疑识得那身皇后凤袍。
一时间,众人连忙闪身行礼:
“臣等参见皇贵妃。”
原本拥挤的御书房,硬生生为常清念让出一条路来。
崔福抹了把冷汗,慌忙扑跪在地,磕头道:
“陛下恕罪,奴才实在拦不住娘娘……”
周玹摆了摆手,自御案后抬眼,直直望向她这只通体玄金的小凤凰。
虽被打断议政,周玹眸中却并无怪罪之意,只温声问道:
“怎么了?”
许是一路来得太急,凤口中衔着的珠穗仍晃动不止,在女子额心投下琳琅珠光。
周玹温柔沉静的眼眸,奇迹般地将人心绪抚平。
常清念沉下呼吸,一步步朝御案前走去。
常相躬身立在一旁,也不住想要探究常清念意欲何为。
可常清念眼风扫都没扫他,忽然双膝一弯,跪下叩首道:
“妾身叩见陛下。”
众臣见状皆惊惶不已,连忙跟着一同跪下。
霎时间,御书房中哗啦啦跪了一片,唯有皇帝稳坐案后。
周玹微皱眉头,沉声命道:
“起来说话。”
常清念却没听从吩咐,只缓缓跪直腰身,朗声禀道:
“启禀陛下,妾身要状告中书令常修元……
周玹心中早有警惕,听得常清念此言,便立马喝止:
“皇贵妃!”
“退下。”
周玹语气加重几分,但望能令这女子别犯驴脾气。
皇上虽制止得快,但众人早就竖起耳朵,将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去。
这回不止常相,所有俯首的朝臣都不禁目瞪口呆。
皇贵妃方才说要告谁?中书令常修元?那不是皇贵妃生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