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里,鎏金架上虽摆了几盏莲花烛灯,但在这片空旷当中,仍显得昏暗。
常清念四下环顾,总觉得殿中摆设似乎撤换过,与皇后在时不太一样。
许是光线太暗的缘故罢。
按理说皇后去世,这椒房殿应当原模原样地爱惜起来才是。
“陛下,您不命崔总管再掌几盏灯吗?”
常清念开口发问,正欲转身,却忽然被周玹从身后拥住。
周玹才不打算掌灯,趁着这半明不暗,正好审问某些菩萨面、蛇蝎心的小东西。
“念念可还记得,你长姐死前情状?”
男人低醇嗓音忽而响起,在寂静殿内不住回荡,如同催命鼓槌,重敲在常清念心头,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常清念猛地抬头,目光便恰巧望向床幔后,落在那张空荡荡的凤榻上。
常清婉的死状吗?她当然记得。
那痛快的滋味儿,她怎么能忘?
可眼下绝不是回味这个的时候,常清念转身伏去周玹怀里,好似惧极般轻颤,口中嘤咛道:
“陛下别说了,妾身害怕。”
周玹觉得好笑,不由俯身凝视着常清念,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确定是——害怕?”
想当初皇后咽气,常清念哭得那般伤心,竟将他都糊弄过去。现在回想起来,他那番心疼怜惜,真是都喂给白眼狼吃了。
常清念闻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便要噎在喉咙里。若说方才是假装怕黑怕鬼,此刻她是ῳ*Ɩ真怕周玹再说下去。
听周玹那话,他无疑是知道了什么。可常清念只求他搁在心里,一个字也别吐口儿。
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辈子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坦诚相对,搞得跟明镜儿似的,赤条条地教人看个一清二楚。
常清念打死不认,只埋首在周玹颈窝里,呜咽哼唧道:
“陛下发发慈悲,莫再欺负妾身了。”
女子语调娇软,拖着委屈浓重的鼻音。
她先推三阻四地不说实话,还要怪他欺负人?
听见常清念恶人先告状,周玹简直恼笑不得。
真恨不能将这小坏坯子剥开来,扯了她的遮羞布,看她还装哭不装哭?
但见常清念唧歪着不愿招认,周玹终是长叹一声,只不知她哪里来的毛病,遇事就要躲是什么道理?
“行了,朕只是带你过来瞧瞧,没想着如何。”
周玹信手拉开匣子,翻出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待用帕子细细抹去薄尘,周玹这才将夜明珠塞去常清念手心里,语气软了下来:
“这凤仪宫虽已简单动过,但不日便会重新布置,到时皆按你的心意来,可好?”
“按……按妾身的心意?”
常清念听罢倒忘了装哭,讶然抬起头来。
掌中夜明珠光芒璀璨,登时映亮她难以置信的神情。
被周玹睨了一眼,常清念这才又垂头哼唧两声,像只受惊的红眼儿兔。
“明年你就该迁宫了——”
实在拿常清念没法子,周玹舍不得吓唬她,便只好徐缓笑道:
“常皇贵妃。”
常清念闻言惊愕,夜明珠“啪嗒”一声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去周玹靴边。
周玹纡尊弯腰,将那颗夜明珠拾起,重新放回常清念沁凉的手心里,又自己贴掌上去替她焐着。
“德妃已自请出宫清修。”
周玹低声解释,唤回常清念思绪,这才又提议:
“你若实在害怕,不愿搬来凤仪宫住,朕也可为你另辟一座宫室。”
“不用这样麻烦……”
常清念下意识地应声,而后又怔怔道:
“妾身怎么感觉跟做梦似的?”
刀尖尚未舔血,她就当上皇贵妃了?她本还以为,自己同德妃会有一场苦战。
周玹本就暗自手痒,此刻见常清念迷蒙,立马趁人之危,轻轻给她腰下一巴掌。
“欸!”
常清念陡然回神,脸腾地一下烘热起来,嗔道:
“陛下做什么又打妾身?”
当然是打她撒谎不脸红,周玹哼笑一声,只悠哉扬眉道:
“念念不是怀疑自个儿做梦吗?朕替你醒醒神。”
常清念轻咬唇瓣,赌气不做声,心道周玹看着大义凛然的,其实就是扯幌子泄私愤。
“打疼了?”
见常清念撂脸,周玹还是没忍住先去哄人,将她箍在怀里问道:
“那朕给你揉揉?”
“您……您别胡来呀……”
常清念瞪圆杏眸,仰身欲躲,却不料摔去软榻里,这下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原来是欲拒还迎,是朕不知趣儿了……”
周玹见状,果然闷声轻笑,欺身覆上。
掌心划过柔盈香馥,周玹心中那点不满她逃避的火气,忽然就化去别处,烧着了帐幔围起的四方天地。
崔福揣着手站在殿檐下,听着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顿时笑眯了一双眼。
瞧他方才说什么来着?这桶热水烧的可真是及时!
他就是万岁爷肚子里的蛔虫,御前顶贴心儿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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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二十,京中落下今冬第一场大雪。
一夜之间,鹅毛般的雪花片儿覆满金琉璃瓦,整座皇宫都陷进无边无际的温柔白雪当中。
皇帝亲拟御旨,册命贤妃常氏为皇贵妃,摄六宫事。翌日恰逢冬节,即受内外命妇朝拜,仪同皇后。
六尚局为皇贵妃配备一应仪驾,俱比照皇后规格,分毫不差。
众人有眼皆知,目下不过是碍着先皇后丧期未满。待明年七月一过,常皇贵妃自然会正位中宫。
而今除却常清念外,宫中已无能堪事的主位。
周玹便暂留德妃在宫里,命她操持常清念的册封礼,率众女眷向常清念行礼毕,这才预备动身离宫。
送德妃出宫那日,常清念早早拾掇停妥,便又倚桌打起香篆。
凝视着缕缕烟丝浮起,常清念仍觉恍惚,不禁喃喃道:
“本宫特地替她选的牡丹皮入香,如今竟也用不上了。”
承琴正替常清念归置凤钗,闻声竖起耳尖,猜着这个“她”,应当是说德妃。
“既奠不了亡魂,那便贺她新生罢。”
常清念将香扫掷回百福缸里,碰出“咚”的一声,仿佛当真敲响了某种伊始。
承琴不禁颔首,轻声附和道:“兴许此刻出宫,便是德妃娘娘最好的归宿。深宫争斗不休,又有几人能得善终?”
承琴还记得,这牡丹皮自数月前便已掺进香粉。看来娘娘即便欣赏德妃,也不曾有心软手软的打算。
锦音掀帘进来,在外头冻得鼻尖通红,仍喜笑禀道:
“娘娘,时辰差不多,咱们可以去送德妃了。”
常清念便教那香燃着,自己起身拢起吉光裘。由承琴和锦音搀扶,缓步走去宫外。
门外正停着皇后仪驾,只见销金龙凤旗迎风招展。打头的宫人手持金提炉,为凤驾熏香开道,其后众人捧着扇、瓶、盆、杌等“金八件”,着实是逶迤气派。
当年她们进宫时,常清婉已经缠绵病榻,并不曾传驾出门,故而这还是承琴第一次见皇后仪驾。
承琴扶着常清念进轿,不由啧啧感叹:
“奴婢从前见贵妃仪仗,就觉得煊赫至极了。如今同这皇后仪驾相比,顿时便差上一大截,怪不得大伙儿做梦都要往上爬呢。”
常清念闻言轻笑,眨眼打趣道:
“承琴姑姑有点出息,当心下巴都要掉去地上了。”
承琴赧然掩面,又不甘示弱地嘟囔道:
“娘娘还说奴婢呢。前些日子薛尚功来为娘娘量衣,娘娘挑凤袍花样子时,不也欢喜得合不拢嘴?”
锦音偷听着二人互揭老底,不由低头忍笑,赶忙吩咐太监扬声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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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口,德妃正要与玲珑步下玉阶,却见不远处宫人退避,竟是常清念过来相送。
德妃立在原地,见常清念下轿,这才含笑行礼:
“皇贵妃万福。”
没等德妃欠身,常清念已托住她腕间,婉声道:
“宋姐姐不必多礼,仍唤我妹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