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受不住,迈步出去,孤注一掷道:
“郡主,我想和你谈谈。”
……
四方楼是座酒楼,其主人最爱人文骚客,往年春闱时,各地举子赶赴京城,他总会举办诗会,免费为举子提供酒水,因曾有几名状元在四方楼留下笔墨,又被称为“状元楼”。
秋闱将近,四方楼大堂内挂着满满当当的诗文,或豪气洒脱,或清丽婉约,或忧国忧民,或壮志凌云。
从三楼远眺,能看见远处山顶缭绕的山岚,雾气之中,有塔尖若隐若现。
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金色微茫,画舫挂满了红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那抹红色在萧婧华眼里晃啊晃,她收回放在窗上的手,转身坐到桌前,给自己斟了茶,微抬下颌。
“你想和我说什么?”
思虑过后,萧婧华觉得,她应该和陆埕正式告别,让过往十三年彻底落下帷幕。
她特意选了这间屋子,四周空旷,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箬兰几人被云慕筱和谢瑛带去了二楼。
陆埕静坐对面,一时没开口。
萧婧华抿着茶,安静等待。
半晌,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玉佩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问清楚了,白姑娘身边那个叫兰芳的婢女,有过目不忘之能,之前她曾拾到过我的玉佩,或许是那时便将它记下了,所以才能以假乱真。”
顿了顿,陆埕道:“几日前,白姑娘已随夫离京,往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萧婧华盯着那枚玉佩。
上面的每一处纹样,她都格外熟悉。
当初想不通的事如今有了解释,她眼前有些恍惚。
不过几个月而已,对她来说,却遥远到好似是上辈子的事。
她已经回忆不起当初的愤怒心酸与歇斯底里。
愣神中,她看见陆埕又拿出一样东西。
目光下意识移过去。
是一根玉簪。
成色上佳,云纹精致流畅,看得出制作它的匠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这是今年的生辰礼。”
陆埕启唇,“那夜离京,只因宁城水患,与其他人无关。”
萧婧华看着那根簪子,蓦地出声,“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陆埕一怔。
看出他眉间迷茫,萧婧华笑了。
“陆埕,以前的我的确在意白素婉的存在,可现在,她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是生是死,过得是好是坏,那是她的缘法,皆与我无关。”
“至于你。”萧婧华注视着他,唇畔笑意消散,吐字清晰,“也是如此。”
陆埕瞳孔扩散,不可置信。
他急匆匆追问:“为什么?我解释了,我把她送走了,她再也不会阻碍,不会……为什么?”
竟是着急到语无伦次。
萧婧华轻声道:“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他茫然问。
“想明白,你已经不爱我了。”萧婧华平静道。
若是爱她,怎会放任白素婉在她面前蹦跶?
若是爱她,怎会一次又一次弃她而去?
若是爱她,怎会忍心对她冷漠疏离,恶语相向?
若是爱她,怎会对她关上心门,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曾经感受过陆埕的爱,才能如此清晰地确认,此时的他并不爱她。
而她,不愿再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身上浪费心神。
她贵为郡主,何必低下头颅惹来千番笑话。
有那功夫,不如多爱爱自己。
陆埕着急,“我怎会……”
他说不出“爱”字,指尖抚上那根玉簪,推到萧婧华面前,哑声道:“这是我为你亲手刻的。”
“那又如何?”萧婧华反问。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就算是只猫猫狗狗也会有感情,一根簪子而已,能代表什么?”
“或许只是你习惯为我准备生辰礼,习惯记下我爱吃的菜,但那都是经年累月融入身体里的下意识反应。”
“只是习惯,无关情爱。”
“日子久了,总会忘怀。”
“而现在,你不过也只是不习惯我不在你身边罢了。”
陆埕震惊,摇头否认,“我不是,你……”
“那你告诉我,为何对我这般冷漠。”萧婧华将他打断。
陆埕整个人僵住,所有的辩解纷纷堵喉咙口。
萧婧华在心里倒数三下。
三。
二。
一。
他终究没有开口。
她并不意外,讥讽地扯了下嘴角,“看,直到现在,你还在隐瞒。”
夫妻之间,最忌隐瞒,更别说,他们还不是夫妻。
“陆埕。”萧婧华看着他,“你认清自己了吗?”
认清自己,并不爱我了吗?
而她萧婧华,不需要一个不爱她,冷待她,隐瞒她的丈夫。
缓缓起身,低垂的眼睇着桌面上的白玉簪,萧婧华道:“这根簪子,还是留给它真正的主人吧。”“若她介怀,便另外为她准备一根。”
她转身往门外走。
陆埕猛然抬头,张皇伸手。
“婧华……”
柔软顺滑的衣袖从他手中溜走。
他什么也没握住,徒留一手的风。
“……以前那根簪子呢?”
她满头珠翠,却不见熟悉的物件。
萧婧华步子一顿,平淡嗓音传入他耳中。
“不属于我的东西,留着做什么?以往我送你那些,也扔了吧,来日若是嫂子见了,心里难免不舒服。”
门彻底阖上。
她走了。
嫂子。
哪会有什么嫂子。
陆埕将白玉簪握在手中,目光怔忪。
脑海里一片混乱,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也没想,就这么空茫地呆坐着。
为何对我这般冷漠?
萧婧华的声音钻入脑中。
陆埕忽然想起了幼年。
父亲因公牺牲,幸福安康的家轰然倒塌,原本和睦的族人也露出獠牙。
他们要将母亲赶出家门,独占家产,母亲不允,第一次强势地挡在他们身前,与贪婪的族人撕破脸。
最终,他们拿走了大半家产,只给母亲留下一处容身的小院。
母亲散尽家仆,只有无处可去的殷姑和孟年留了下来。
为了养活他们,温柔贤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和殷姑起早贪黑做糕点,学着如何做生意。
不是没人劝过母亲改嫁,可她为了他们,始终咬牙坚持着。
她已经这么苦了,还是有人不放过她。
那段时日,邻里邻外都是对她的唾骂。
辱骂她勾。引别人丈夫,污蔑她靠皮肉做生意,大门被人泼了秽物,做的糕点被人诋毁掺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