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霜刚松了口气,又听陆嘉道:“可这孩子必定是在无尽爱意中来,你说,若这果子成了苦的,会如何?”
邱霜深吸一口气,却见陆嘉低笑起来,他直起身,“替我更衣。”
等陆嘉换了一身宫装回转,韩主君殷勤道:“太后若是不胜酒力,侍身让人送些醒酒汤来。”
陆嘉坐了下来,道:“没什么,今日予高兴,这才多饮了几杯。过两日还要去福安寺斋戒,往后也不会常有饮酒之时。”
姬恒忽而道:“太后也礼佛吗?”
陆嘉轻笑一声,“不瞒帝卿,予从前倒也未像如今这般虔诚,可自从去了福安寺一趟,有些事便不一样了。”
姬恒只觉福安寺有些耳熟,仿佛听谁提起过,韩主君此刻道:“侍身听人说过,太后前番去福安寺为大周祈福时,还遇到了刺客。”
陆嘉轻捂心口,“那次的确凶险,若非荣大人舍命相救,予便凶多吉少了。好在那些贼人已经伏诛。”
姬恒这才回忆起来,福安寺,荣蓁曾从私账上拨了不少银钱修缮这座寺庙。
姬恒的手指微微收紧,韩主君道:“可不是,听说摄政王下令从重处置,不得轻饶,倒是让太后受了惊吓。”
姬恒从他们的对话中觉出重重怪异,他侧眸望了恩生一眼,但恩生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眼神里难掩惊愕与惶惑,姬恒抬眸看向陆嘉,陆嘉回视着姬恒,唇角微勾,虽无只言片语,却仿佛在印证他心中猜想。
而后众人又说了些什么,姬恒已经不甚在意,直到宫宴散后,姬恒离宫,看到熟悉的马车,他步子慢了下来,姬恒掀开车帘,看到荣蓁,荣蓁伸手扶他进来。
明明她如寻常时那般关怀备至,姬恒却总觉得不一样,没了宫宴上的喧嚣,所有的声音都开始往他耳边冒,参加宫宴时荣蓁的阻拦,明知有危险却还要出宫上香的陆嘉,以及那笔用在佛寺中的私账。种种疑惑,像一块压在他心头的巨石,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荣蓁握着他的手,“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姬恒挤出一抹笑意,“是吗?瞧我,饮了一杯酒,竟然给忘了。”
荣蓁温声道:“那等你想起时再告诉我,我让府里备下了醒酒汤,回去时喝上一碗,明日便不会觉得头痛了。”
姬恒嗯了一声,昏暗中闭上了眼眸, 再睁开时已经回到帝卿府。
荣蓁忙碌一整日,晚间安寝后很快便睡着了,姬恒却难以成眠,他望着帐顶,一遍遍告诉自己,或许是自己多思多想,可即便安慰自己,却还是抵不住那些疑虑。
天还未亮,荣蓁便起身去上朝,见姬恒还睡着,并未惊动他,门声合上,姬恒慢慢睁开了眼。
而自宫里回来,恩生便未往他身前凑,天亮之后,姬恒让人将恩生唤来。恩生忐忑一夜,被唤来时已经想好许多说辞,可他抬眸瞧见姬恒微青的面色,便有些绷不住了。
姬恒挥手让侍人退下,殿中只他们两人,姬恒坐于主位,语声淡淡,“你在本宫身边侍候了二十几年,本宫几次要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总是不肯,如今也耽误了你。”他将手边的箱子推了推,“这里面的银票,足以让你过得富足殷实,成婚也好,不嫁也罢,不要委屈了你自己就好。”
恩生眼眸睁大,顿时涌出泪来,他跪在姬恒身前,“殿下是要赶奴才走吗?”
姬恒端坐着,不再言语,已是默认了他的话,恩生伏在姬恒膝边,哭求道:“恩生知错了,求殿下不要赶奴才走。”
姬恒看着他,“你如今已经有了自己主意,何错之有?”
恩生在姬恒身边多年,知道他最是敏锐,明白他已经猜想到一些事,恩生声音哽咽,“奴才不是有心要瞒着殿下,只是那些事……”
姬恒接过他的话,“你想说,瞒着本宫也是为了本宫着想,是吗?”
恩生连忙摇头,“奴才不敢。”
姬恒道:“要么你便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不许隐瞒只言片语,要么你便拿了这些银票离开,我帝卿府的人,不容贰心。”
恩生擦干眼泪,回房将那玉带取来,跪着呈到姬恒面前,将自己所知全都说了出来,“奴才自是一心都只为殿下,可当时殿下身子不好,奴才不敢拿这样莫须有之事让您更添烦忧,再后来,您与大人重归于好,大人也日日回府,奴才更是不能再提此事。直到昨夜宫宴上,奴才在陆太后身上瞧见了相似的玉带,才起了疑心,却又不敢断定,奴才蠢笨,殿下原谅奴才这次吧。”
姬恒看着手中的玉带,喃喃道:“你随我在宫中多年,难道真的认不出这玉带出自尚服局的手艺吗?”
恩生忙道:“那日之后,奴才一直将它收起来,甚至不曾仔细看过。只隐约记得形制,绝无半句谎言,更不敢背叛殿下。”
姬恒捏紧了这玉带,眼眶微红,“我也曾想过,以她如今的身份,身边断然少不了一些投怀送抱之人,只是又怎能是陆嘉?他是明贤后宫里的人,她竟然……竟然……”
恩生求道:“殿下,不论如何您都要仔细自己的身体,以免动了胎气。或许这些事并非如此?”
姬恒自嘲一笑,“难怪我会从陆嘉身上感受到莫名的敌意,昨日那番话是故意说与我听的,偏偏我竟还担心他年轻,被人利用。而她呢,究竟只当这是露水情缘,还是真的用了心?她陪着那人去上香,动用自己私账修缮佛寺,可她从不信佛。”
恩生怕他伤到自己,道:“或许这些都是误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玉带也并不能证明什么。大人也不是耽于情爱之人,总之,那人不配殿下放在心上。”
姬恒抚着腹部,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有事,我也会将一切弄个明白。”
第171章 掌掴
这场风波由陆嘉而起, 可他却未放在心里,倒让邱霜忧心忡忡,明知不该逾矩, 还是提醒道:“主子,恕奴才多嘴,宁华大长帝卿近几年虽深居简出,可却并非真的是不问世事, 面慈心软之人, 若是将事情闹大,奴才只怕对您不利。”
陆嘉却笑了笑, “闹大?那倒是有些意思了。”
邱霜在心头轻叹,只觉陆嘉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
可他的担忧很快成真, 邱霜自殿内走出, 迎面便瞧见了姬恒主仆二人,他先是愣住,而后借着行礼的时机拦住姬恒去路,“奴才拜见大长帝卿。”
姬恒看向前方, “本宫有事要见你主子。”
邱霜见姬恒像是兴师问罪而来, 不敢轻易放人进去,可更不敢将战火引燃,只得道:“殿下恕罪,太后醒来不过半个时辰,还未更衣,有些不便……”他慌乱之下生出孤勇,大着胆子道:“请恕奴才直言, 您未得召见便入宫来,怕是有些不妥。太后此刻也不便见您。”
姬恒冷笑一声, “本宫却不知,入宫来还需征得你家主子的同意。”
恩生在旁道:“景帝在时,金口玉言,许诺我家殿下可凭玉牌随时入宫,先帝亦不曾废此规矩,连宫门前的禁卫都不敢多问。你既然在太后身边侍奉,连这些都不知道吗?”
姬恒径直走了进去,邱霜起身,被恩生挡住,“主子议事,你最好懂些分寸。”
邱霜所言不虚,陆嘉着了一身月白色软衫,虚虚拢住,墨玉簪束发,斜靠在棋桌前,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望见姬恒的那瞬还是有些讶然。
陆嘉起身道:“今日大长帝卿怎么有空来临华殿?”
姬恒淡声道:“昨日睡前忽而想起明光殿里还有几本古籍,今日便来取。只是既然入宫来,总要来太后这儿坐坐。”姬恒往他身后一扫,“太后倒是好雅兴啊。”
见姬恒看向棋桌,陆嘉道:“闲来无事,也只得下棋打发时间。只是一人布棋总难分出胜负,听闻殿下也喜欢下棋,不如帮我把这一局下完?”
姬恒道:“下棋除了寻得对手,更重要的是心正。本宫从前倒是与你叔父对弈过,他是个君子,与之对弈,也颇有所得。”
陆嘉笑了笑,假装听不懂他话里嘲讽,“这正是叔父那套棋具,这黑白棋子本是我随心而下,不知殿下喜欢执黑子还是白子?”
姬恒落座,看了他一眼,取出黑子随手落在棋盘上,陆嘉也坐了下来,旋即落下白子,出手利落,并不像他所说已到穷途末路,反倒是将黑子逼至绝境。
姬恒又取一枚棋子,捏在指间,听陆嘉关切道:“殿下的脸色有些不好,难道是有心事,昨夜没有睡好?”
姬恒本就在等他主动跳出来,“有了身孕,歇息不好也是常有的事,自然不如太后这般闲适。”
陆嘉并无所出,幼帝也只是寄养在他名下,姬恒这话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陆嘉眼神微凉,“该您了。”
姬恒摩挲着手中棋子,忽而顿住,他将棋子翻转过来,上面的“荣”字清晰可见。
陆嘉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姬恒回视着他,似乎在等一句解释,陆嘉轻声道:“从我得到这副棋具时,便察觉了上面的字迹,是叔父所刻。”
徐惠君心仪荣蓁,在姬恒这里并不是秘密,他还未完全接受陆嘉的说辞,又听陆嘉道:“只是殿下手中这枚,应该是我刻的。”
姬恒闻言,眸中渐生寒意,手指松开,任由那枚棋子砸落在棋盘上,将原本的局势打乱。
姬恒道: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陆嘉轻拢外衫,站起身来,走到殿中,“大长帝卿到我临华殿来,不就是为了弄清楚这桩事,我据实相告,殿下却不敢听了吗?”
姬恒端坐着,连正眼都不瞧他,“哦?你怕是自视甚高了些。”
陆嘉缓缓道:“按理来说,大长帝卿还曾经是我的恩人,替我在江氏那里解围,我自当敬重您这个长辈。她也不止一次告诉我,她与您成婚多年,又孕育子嗣,即便情爱浅淡,但尚有恩义在,让我受些委屈,她会补偿我,莫要惹您心烦。可同为男儿,心都系在同一个女子身上,有些事便无法礼让了。”
陆嘉说完,转过身来,眼神中带着歉疚,“其实我倒是羡慕您,如今又有了子嗣。”他低头看向自己腹部,“我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每次与她在一起后,我总会服一碗避子的汤药,我这样的身份,与她之间的事总是不能见光的,不然会惹得朝臣非议,于她不利。”他眼眶微湿,“其实本就是我不对,在宫宴上听到您有身孕,便一时失态,还望大长帝卿 莫要往心里去,腹中胎儿要紧。”
姬恒冷冷地望着他,听着他真真假假的话,却没想到他竟在此刻惺惺作态起来,更觉恶心,只是厌憎到了极处,却反而分外冷静淡然,便也顺着他问道:“你既然服侍过她,那可知她后腰之处有一枚朱砂痣?”
陆嘉顿了顿,而后回视着姬恒,看了他一会儿,低头道:“您何必拿这样的话来诈我,荣大人的身上何曾有什么朱砂痣。不过,她手臂上的伤疤,即便我费心为她上药,仔细看护,却还是祛不掉了。”
陆嘉想用这样的话来彰显自己与荣蓁的亲近,挑拨也好,离间也罢,机关算尽,反倒是自作聪明,姬恒看着他,却也觉得他可笑可怜。
姬恒从座上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往后本宫这身子重些,怕是不便再入宫了。既然你当本宫是你的长辈,本宫又痴长你十余岁,有些道理不得不说与你。”
姬恒身量比他略高一些,明明是在他的宫殿里,可姬恒竟有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陆嘉不愿露怯,微微仰头,“愿闻指教。”
姬恒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在一瞬间如冷刃般锋利,他轻轻抬手,陆嘉毫无防备,脸上已经挨了一记,留下微红的指痕,陆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没有想到姬恒这样自恃身份的人也会动手。
姬恒从袖中取出绢帕,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什么污秽之物,神色漠然,良久才道:“这一巴掌,是替先帝打的。你既坐在这太后的位置上,享受着太后的尊荣,便仍旧是明贤的夫侍。出言不逊,秽乱无拘,不成体统。若这一巴掌不能将你打醒,便让太医来为你瞧瞧。深宫岁月长,你年纪轻轻便鳏居,寂寥难耐,难免生出癔症,肖想不该想的人。是要多服几副汤药,才能好转。”
这赤裸裸的羞辱,足以让陆嘉记恨终身,他嗤笑一声,“原来你觉得这都是我的幻想?”
他倏地拉下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大长帝卿自是身份尊贵,下嫁臣子无需验明。可您不会不知,进入宫闱的卿侍,皆要保持清白之身,留有守宫痕,连自渎这种行径亦不可有。我虽为先帝的贤君,可却从未侍寝过,尚寝局的彤史册子自可查验。我的清白究竟给了谁,不如殿下回府问上一问。”
姬恒看着他的眼神犹如死物,“本宫已经为你留足了颜面。”
陆嘉毫不畏惧,“是吗?”
姬恒眯着眼眸,道:“原来这宫闱真能让一个人疯蠢至此。本宫念着惠君的一些旧情,不欲与你计较。荣蓁有没有要了你,你自己心知肚明。若你的口中再敢提起她一个字,本宫有法子让你抱憾终身。你尽可以疯,只看看会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疯子。本宫不会,她更不会。”
姬恒说完,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陆嘉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殿门合上,陆嘉却泄了气,殿外,姬恒大步离去,邱霜从地上起身,往殿中而去,只见陆嘉跪坐在地上,脸颊的指痕分外清晰,他喃喃道:“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什么?”
邱霜心疼不已,忙取了冰来,用帕子裹住,替他敷在脸颊上,“即便他是长辈,也不该对您动手啊。”
陆嘉撑着地慢慢起身,“她们都当我是疯子,说我痴心妄想。我不是,是荣蓁始乱终弃,是她对不住我……”
邱霜跪在地上,哭道:“主子,即便您要赐死奴才,奴才也不得不直言,您何必执着于荣大人,那晚从官邸回来您便不对劲,把自己困在殿中,喝了许多酒,从那之后,您就变了。您是太后,金尊玉贵,为何非要……”
陆嘉看向他,声音飘忽,“你是说我自取其辱,自甘堕落,是吗?”
明明打了他的是姬恒,可邱霜这番话却将他最后的心防撕碎,那夜的记忆也涌了回来,是他自己选择了遗忘,原来羞辱他的不是姬恒,是荣蓁。
那夜,窗外的凉风让她片刻清明,她收回了手,只看着他衣衫不整的模样,“太后不该来。”
陆嘉望着她,她的眼中已经没了慾色,陆嘉试图偎向她,“我……我心悦大人……”
荣蓁的话让人彻骨寒冷,“今夜我若要你,与要秦楼楚馆中的小倌无异。银货两讫。”
陆嘉的嘴唇颤动,“你将我看作那等下贱之人?”
荣蓁道:“太后不必这样看着我,主动投怀送抱,你又想让我如何待你呢?”
陆嘉羞愧难当,拢起衣衫,跌跌撞撞奔了出去,回宫的路上,他心口痛得厉害,脸色惨白。即便到了临华殿,也依旧无法缓和,这份羞辱时刻涌上心头,只恨不得一死了之。他将自己灌醉,醉了便不会痛了,恍惚间,他梦见荣蓁,他想要质问,问她为何对自己这样冷淡无情,可她却坐到他的榻边,俯身而就。
那场梦太过缱绻旖旎,让他忘了荣蓁的无情,又或许是故意麻痹自己。原来这守宫痕,饮酒兼动情慾,亦会消散。
陆嘉低低笑了起来,眼泪流出,邱霜见他这般模样,不知如何是好,只看着他按住自己的手臂,“自欺欺人哈哈,原来我真的如小丑一般。”
“太后,您别吓我……”
陆嘉仰头将眼泪抹去,“可我变成这般模样,还是因为她。从前怯懦,如今疯魔,都是拜她所赐。”
邱霜震惊地看着他,而在这时,外面有宫人禀报,“太后,太医来报,说是陛下起了热,热势难退,请您过去。”
邱霜连忙起身,要去替陆嘉更衣,可他却毫不在意,脸上指痕未退,便径直前往紫宸殿,邱霜连忙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