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重来
恩生扶着姬恒坐上辇车, “殿下,咱们是要回府吗?”
姬恒摇了摇头,“既说了要去明光殿, 必要走一遭。不然,自会有人议论,说本宫进宫来是为了昨日之事。”
恩生点了点头,吩咐侍人去往明光殿。
而陆嘉匆匆来到紫宸殿里, 只见殿中太医焦灼, 宫人跪了满地,那些宫人怕被惩处, 俱不敢抬起头来,倒是未曾瞧见陆嘉脸上的伤痕, 郑太医望了一眼, 怔愣一瞬,又连忙移开视线。
陆嘉奔至榻边,只见幼帝此刻脸色微红,热势不退, “可把药喂给陛下了?”
郑太医连忙答道:“回太后的话, 陛下一刻前用下的汤药,眼下还未真正起效。”
陆嘉将幼帝额上的帕子移开,递给邱霜,邱霜换了一块,陆嘉又将凉帕覆在幼帝额上。
陆嘉虽是焦急,可心头疑虑更甚,顾不得惩罚宫人, 与太医一同来到偏殿,此处寂静, 陆嘉便不再遮掩,“郑太医,你是予的母亲一力举荐的,予自然信得过你的医术。但陛下频繁起热,你可查明症结在何处?”
郑太医额上冒着汗珠,心知这是一桩秘事,不论是否隐瞒,都有杀身之祸,但眼下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只得道:“太后,若是微臣没有诊错的话,陛下这病乃是先天不足,身体孱弱,盖因父体怀胎之时有损,或是忧思惊惧,或是中了毒,故而……故而陛下常常起热,微臣奋尽全力,也只得治其标,却难治其本。”
陆嘉攥紧手指,“这是何意?陛下这病究竟有多严重?”
郑太医跪了下来,道:“请恕微臣大逆不道之罪,陛下这病乃是胎中所带,只怕难有成年之日。”
陆嘉心头一震,只觉晴天霹雳,他许久才缓和过来,警告道:“你如今为太医院之首,是陆家举荐和予的信任,才将你提拔到这个位置,责任重于泰山,怎能轻下断言!何况,陛下虽养在予膝下,但其生父是予身边的宋侍人,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当初宋侍人怀胎时,没少遭遇德君刁难,你说的忧思恐惧倒也是有的,只是中毒这种话莫再让予听见,否则你这脑袋也不必要了。”
陆嘉的威胁让郑太医心惊胆寒,“微臣有罪。”
陆嘉看了她一眼,道:“起来吧。从今日起,予便将陛下的龙体交于你照料,不论用尽何种办法,都要早日找出解决痼疾的良药。只是,这件事切不可传于第三人知晓,你为陛下诊病的医案往后都送到临华殿保管,旁人不得查阅。”
而陆嘉的镇定皆是在人前,回了临华殿之后,殿门合上,他半靠在邱霜身上,邱霜连忙扶着他坐下,“主子莫要吓我!”
陆嘉幽幽道:“世间事,是不是真的因果有报?”
邱霜端了盏茶过来,“主子先喝一口压压惊吧,今日的确事多了一些,可越是这般,您越不能乱。奴才的话僭越,可也只有陛下才是您的依靠,等陛下退了热,您还是将心思都用在陛下身上吧。”
陆嘉苦笑,“有了裂痕的木桶,无论怎样用心,都不会有水满的那刻。”
邱霜不明,探寻着答案,陆嘉却撑着额,闭上了双眸,不愿多言。
若是从前,他可以找来自己的母亲商议。可现如今他再清楚不过,若是陆蕴知道幼帝扶持不起,只会更无与荣蓁抗衡之心,一心攀附。
陆嘉睁开眼眸,这件事只得瞒住,至少在荣蓁觉察之前。若是小皇帝保不住,他的太后之位便也不复存在,后半生只能凄凉地居在深宫一处院落里,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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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里,荣蓁正看着各地的奏报,还是秦楚越提醒,荣蓁才察觉一时忙碌,连午膳也未用,“余下的容后再议,我且先回府一趟。”
秦楚越笑着道:“大人做了摄政王,倒是愈发忙碌了。现如今天下太平,大人还是好好回府歇歇吧,也不必急于一时。”
荣蓁从善如流,心里也挂念姬恒,回了府里,只是姬恒竟不在,她召来侍人问询,才知姬恒今日午时前入了宫。
荣蓁难免有些不解,昨日刚赴了宫宴,怎么今日又去了宫里?着实有些反常,荣蓁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些念头,再回忆起姬恒昨夜神情,猜出些什么,不等姬恒回来,便立刻命人备车入宫。
临华殿,邱霜刚要扶陆嘉进内殿歇息,便听外面人禀道:“太后,摄政王求见。”
陆嘉怔住,还未出声,荣蓁已经推开殿门走了进来,邱霜的视线停留在两人身上,朝荣蓁行了礼,“摄政王殿下,太后身子乏了,正要歇息。”
荣蓁在殿内环视一圈,又望向陆嘉,陆嘉撑起身子,道:“摄政王这样闯我临华殿,难道是觉得我这宫里藏了人?”
荣蓁冷声道:“昨日宫宴,你可是说了什么?”
陆嘉伸手摸了摸脸颊,指痕已经浅淡,“大长帝卿是长辈,久不相见,自然是要寒暄一阵的,却不知摄政王指的是什么,又有哪些话是不该说的?”
荣蓁毫不客气,道:“我没有功夫与你多费口舌,今日是提醒,也是最后的警告。”
陆嘉胸口起伏着,心头怨气难消,“摄政王若真的怕我说些什么,何不先管好自己的夫郎?既有了身孕,便好好待在宅院里安胎,而不是随便出现在宫闱里,若有什么闪失,还要同我兴师问罪,再表演一番伉俪情深!”
荣蓁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身孕?”
陆嘉顿住,竟不知作何反应,而此刻荣蓁明白过来,大步离了临华殿。陆嘉像是被抽走最后一丝气力,歪在软榻上。
恩生守在明光殿外,看着荣蓁步履匆匆,他俯身行礼,荣蓁放慢了脚步,推门进了殿中,恩生替两人将门合上。
明光殿里陈设一如往昔,姬恒许是累了,靠在软榻上歇息,即便睡着,脸上也依旧有着藏不住的倦意,眉心紧蹙着。
荣蓁坐到软榻旁,轻抚着姬恒的额发,动作轻微,但还是惊动了姬恒,睁眼瞧见荣蓁的那瞬,姬恒的眼神有些迷茫,半晌才回神,眼眸里浮现笑意,“你怎么会来宫里?”
荣蓁低声道:“回府见不着你,便寻到这儿来。”
姬恒望着荣蓁,她额上还浮着汗珠,可见这一路有多匆忙。
姬恒缓缓道:“许久不来宫里,恰好累了,便靠在这里歇歇。方才,我梦见皇姐了。”
听姬恒提起姬琬,荣蓁问道:“那殿下都梦到了什么?”
姬恒半坐起来,荣蓁伸手将软枕塞到他手边,让他舒服一些,姬恒拉住荣蓁的手,道:“依稀是当年的事,皇姐同我说起身边新进了个侍卫,知情识趣,投其所好,她很是喜欢,想留在身边慢慢提拔。而那时我同皇姐说,这样的人定是个佞臣,专来蛊惑圣心的。”
荣蓁失笑,姬恒温柔而认真地看着她,“我便想着,定要瞧瞧是怎样的人,巧言令色,让皇姐这般偏爱。可没想到,真正被蛊惑的人是我。只是即便再重来一次,我也依旧想要嫁你。”
荣蓁低下头去,“殿下对我一往情深,而我却让你一次次伤心。”
姬恒摇了摇头,“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越是幸福,越是患得患失,究其根本,是我太怕失去你,不论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
荣蓁伸手将姬恒拥入怀里,“我虽不知陆太后同你说了什么,可我与他之间并无苟且之事。”
即便荣蓁没有说,姬恒也用自己的方法得到了验证,“后宫里的男人哪有不疯的,你放心,往后我也不会进宫里与他纠纏。”
荣蓁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向他还未显怀的腹部,“所以,这里真的又有了我们的骨肉了吗?”
姬恒眼神温柔,“嗯,其实我也是昨日才知晓,本想等宫宴结束之后再告诉你……”
只是没想到被陆嘉搅了局,荣蓁明白他那时的心情,又想到陆嘉的痴状,隐隐有些担忧,不免多说一些,“其实我……那晚我醉了酒,我们当时又冷着,本就心情不虞,他突然出现在我房中,我……”
姬恒的手指触在荣蓁唇上,他明白荣蓁话中之意,即便没有做过那等事,可醉酒放纵之下,亲近之态怕也是有的,有些话听了也是伤心烦恼,何必追问。
姬恒认真地看着荣蓁的眼眸,道:“这些事便就这么过去,我不在意了,但你还需小心些。男子的恨意若起,是无法轻易消弭的。只是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的事瞒着我吗?”
荣蓁脑海中顿时浮现澜儿的身影,她不是没有想过同姬恒说明澜儿的身世,可当初怕他伤心,如今又怕他为此忧思苦闷而影响腹中胎儿,瞻前顾后,却又寸步难行。当初她与慕容霄分开时并不知他已有身孕,世事无常,不由自主,她已经负了一个,实在不能再辜负姬恒。
荣蓁抱紧了他,“没有,再无旁的事。”
第173章 死生
荣蓁自从得知姬恒有了身孕, 便格外重视,府里不许有嘈杂之声,不许闲杂人等探望, 每日的饮食也都要郎中看过方能入口,体贴周全,比往昔更甚。
恩生服侍姬恒饮下安胎汤药,轻声笑道:“昨日大人还曾问起我, 说每日午后殿下可睡得安稳, 安胎药可按时服下?大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倒是格外紧张殿下这一胎。”
姬恒已过而立之年, 他知道荣蓁是怕他这一胎艰难,甚至比他还要焦虑几分, 那日太医诊脉之后, 荣蓁曾含糊提起,若是对父体有损,这胎儿倒不如不要。
可这是她们两人的骨肉,既然来了, 姬恒又怎么肯落胎。于是荣蓁早早处置完朝中事务便回府, 饮食起居分外上心,或是陪他在帝卿府中走走,或是陪他小憩。有时怕他无聊,便也常让人请德阳帝卿来陪他说话。
恩生将一碟蜜饯端到姬恒面前,解安胎药苦涩之味,姬恒挥了挥手,恩生道:“恕奴才多嘴, 陆氏那般挑衅挑拨,殿下对他便轻轻放过了吗?”
不论发生什么, 恩生自是站在姬恒这边,在他眼里陆嘉不守夫德不说,还竟妄想荣大人,可若什么都不做,倒真的是便宜了陆嘉。
姬恒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其实我的敌人从来不是陆嘉,而是我自己的心,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危机四伏。其实我不是不相信荣蓁,我是不相信我自己,风声鹤唳,甚至连她动用私账修缮福安寺,都能想到别处。”
荣蓁走近殿门时便刚好听见这几句,她缓了几步才走进去,姬恒瞧见她回来,笑了笑,“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
荣蓁扶着他到内室坐下,“方才你和恩生的话我都听见了。”
姬恒张了张嘴,“我……”
荣蓁的手指拦在他唇前,“这事怪我,你是我的夫郎,有什么事我都应该知会你。我让人修缮福安寺,与陆嘉毫无干系,是因为那里有我一位故人。”
姬恒奇道:“故人?”
荣蓁温声道:“听寺中人说他云游去了,也不知会去多久,等他回来,我请他来府上同你见一 面。”
姬恒想不出她口中故人是谁,可她既给了解释,他心里也安稳许多。
荣蓁坐在他身旁,忽而靠近在他颈边嗅了嗅,奇道:“你用了什么熏香吗?”
姬恒道:“自从有了身孕,这房里便再未进过熏香,难不成是沾上了什么花花草草的味道?”
荣蓁想明白一些,捂着眼直直躺在榻上,唇边还残留着无奈笑意,姬恒醒悟,靠了过来,将她的手拉下,眸中满含深意地看着她,打趣道:“那你告诉我嗅到了什么香味?”
荣蓁伸手扶住他的脸,唇偎了过去,纏绵亲吻着,直到姬恒眸如春水,她才半支起身,看向姬恒还未明显的腹部,叹了口气,“刑部有种刑罚名为冰凳,是要让人体验冰火两重天,如今我在你身边也有幸体验了一番。”
姬恒低笑出声,荣蓁如今正是盛年,有些事自然不言而喻,他握住荣蓁手指,“那要辛苦荣大人再忍耐几个月了。”
荣蓁俯身吻在他额上,“辛苦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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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楚越今晚在府中设宴,荣蓁做了摄政王之后,户部尚书主动请辞,这职位自然也就落到秦楚越头上,她之前为户部侍中时便已主管户部事务,这升迁也是再正常不过,何况她的靠山是荣蓁。
户部许多官员来赴宴,一些人早就听闻秦楚越家底丰厚,又是跟着摄政王荣蓁一路升迁上来,如今也是朝中要臣重臣,许多人都想攀附,却苦无门路,只是没想到她的府宅如此奢华,倒让人想起了一个人,从前的户部尚书冯冉,冯冉的奢靡无度,历经三朝依旧有人记得。
秦府正堂灯火通明,宴饮过半,众人纷纷向秦楚越敬酒,秦楚越笑着领受,“今日在本官府上,诸位畅快痛饮便是,不必拘谨。来人,再搬几坛好酒上来。”
主事杨颜看着眼前觥筹交错,纸醉金迷,她内心不耻,眸中神色像在极力忍耐。她透过几人身影,看向坐于主位的秦楚越,骄矜的面容上,笑得张扬肆意,忽而想起韩相那声叹息,“吏治崩坏,奸佞当道,挟天子以令群臣,本相有心无力。”
她家境贫寒,读的是圣贤书,看不惯这官途的腌臜事,幸得韩相有爱才惜才之心,一路相助,让她能顺利考取功名。只是那让韩相无奈之人已经掌握大权,便是当朝权臣荣蓁,她初入官场,官位低微,不足以面见这位摄政王,而秦楚越是荣蓁手中一柄利剑,对荣蓁忠心耿耿,若是哪日能除去秦楚越,荣蓁便会失去一臂。
思绪被身边人拉回,那人眼神示意,杨颜也不得不上前敬酒,秦楚越揉了揉眉,抬眼才瞧见她,像是有些不识,“这位是?”
一旁的户部侍中忙道:“大人,这是主事杨颜,新科探花,刚上任不久。”
杨颜忙行礼致意,户部侍中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杨主事虽年轻,却是盛传千杯不醉。”
秦楚越接了她的酒,饮后有些醺然,笑了笑,“杨主事年轻有为,既如此,便多饮几杯。”
秦楚越此话一出,杨颜也不好不喝,一连数杯入肚,面色未变,倒的确不轻易醉倒,只是这酒饮得多了,总难免要出去更衣。不知是不是正堂太过明亮,院里显得昏暗许多,侍人带着她去往恭房,可出来时,却不见那侍人踪影。
她只能寻着原路返回,但这院落太多,杨颜一时迷了路,她刚转过长廊,听见不远处有人声,想着上前询问,以免误入后宅,有失礼之处。可没想到那人左右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冲着后面人道:“快抬进去。”
杨颜避到一旁,只见十余人抬了箱子进来,那箱子似乎很是沉重,昏暗中看不清楚,她蹙起眉头,正思索之时,忽而有一人跌倒在地,箱中之物散落出来,为首之人忙斥道:“怎么这么不仔细!还不快拣进去。”
那人吹亮火折子,手中提着的灯笼才有了亮光,杨颜仔细看去,满面惊愕,捂住了唇,地上散落的竟是金银珠宝。
直到一行人远去,杨颜才走了出来,她加快步子,连忙离开这是非之地。回了正堂之后,热闹一如既往,而在后院的见闻却难以从杨颜脑海中抹去,她饮了几杯酒,心中却生出一个念头,“究竟是怎样的银钱见不得光,要偷偷在黑夜运来。秦府之富,是真的家底丰厚,还是收受贿赂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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