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口一个“萧家姐姐”“李家二叔”“三叔”“孙家姐姐”地叫着,八面玲珑,平易近人得很。
小萤寻了桌子坐下,打量一众人等。
在座的诸位中不乏怪人。
其中有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者,面色阴沉,不似故友重逢,倒像是来吊唁亡灵,坐在最靠窗子的席上,毫无仪态歪躺着饮闷酒。
他甚至连商贵妃递过来的酒也懒得接,只是眼睛直勾勾望着窗外的天空,也不知在看什么。
尽忠也不认得这人,于是小萤凑到慕寒江身边,捅了捅他,问那人是谁。
慕寒江看了小萤一眼,说道:“他是臣外祖的弟弟,家中排行老三。名讳为‘天养’。因是武林人士,不曾入朝为官,是以做派不甚拘谨,还请太子海涵。”
哦,就是剑圣萧九牧的弟弟喽!剑圣的名声,响彻江湖,他的三弟弟应该也是个武功了得的江湖人物。
闫小萤对于武盟侠客一类并不熟悉,对这场宴会也不那么热忱。
除了担忧着阿兄和海叔,她还分神想了想天禄宫的那位。
昨天阿渊故意点火,将阿兄宫里的人引开。
若凤栖原一直不见了踪影,依着皇后的性子,势必溯源追根,追查到阿渊那里。
但愿阿渊机警,能应付过去,不然就算有些武功,也孤拳难敌,难以自保……
她一时想,那封用暗码写的信里到底有什么作用?难道只是跟熟人报一报平安?那个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大皇子,现在又是如何?
就在这时,宫门外那侍卫长的脸一闪而过,他跟门口侍卫寒暄几句,又警惕地仔细往里望了望,便转身走了。
看来闫小萤被宣召的事情被皇后知道,便派他来看看动静。只是大殿内祥和一片,并无异样,更无失踪太子突然出现。
那侍卫长略略放心了,便转身离开了。
小萤也无心在殿上,她想趁机要去找寻海叔,问问他那边的情况。
于是便寻了要去方便的借口,出了耳房,她又借口消散酒气,只带着尽忠一人在花园散步。
没走多久,却看见那皇后的心腹侍卫长就在前面不远处匆匆而行。眼看着他走到了隔离荒殿的外墙处。
将作司要修缮外殿,拨银由少府来出。
小萤在二日前未雨绸缪,跟李大人打招呼,想要揽了修葺外殿的差事。像这样的差事,总有些肥水,身为皇子应酬开销庞大,有些账目不好报呈内务,总要有些来钱的
门路。
李大人心领神会,毫不迟疑给了太子,只是那钥匙还未来得及交到她的手里。
没想到的是,那宫墙唯一的大门却已经被打开了,难道是将作司要运材料,所以早早开门了?
而那侍卫长似乎也很吃惊,低头查看了锁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脚步匆匆朝着荒殿而去。
小萤心道一声不好!
阿兄能顺利逃脱,全靠大皇子放的那一把火。
昨天清晨混乱,侍卫长恐怕不及细想,可现在外殿的宫门大开,只怕他要想到那疯皇子,进而悟出关节。
若是狗急跳墙,阿渊恐怕要受波及难以自保!
总归是半路师徒一场,她也不忍心阿渊为了帮衬自己而下场太凄惨。
小萤刚要迈步跟上去看,身后便传来低沉声音:“殿下欲往何处?”
小萤转头一看,竟然是慕寒江素袍翩然,带着侍从立在不远处。
小萤早想好了借口:“新得了将作司维修荒殿的肥差,看这门开着,就想那边看看,怎么,慕卿也出来醒酒了?”
此时夕阳余晖未散,慕寒江看着太子软嫩明净的脸庞,温和有礼道:“那边荒芜许久,难免有些蛇鼠,臣不放心殿下,愿陪殿下前往。”
说完,他便长臂舒展,做了个“请”的动作。
闫小萤心知推拒更会让这暗卫头子生疑,笑嘻嘻道:“慕卿有心了。醒酒散步,自然要寻个悦目养眼的,你我二人难得独处倾谈,实在美甚!”
若是以前,慕寒江听到太子这等调戏之言,老早就不咸不淡地保持距离,跟传闻好男色的太子撇清干系了。
可现在慕公子的容忍度似乎高了不少,听了太子说这么露骨的话,居然无动于衷走到太子近前问:“既然殿下觉得臣适合倾谈,您因何被皇后禁足,能否告知,让臣一并替殿下分忧了?”
小萤决心增加一下慕公子的愧疚,低声凑过去道:“自然是因为去戏园子听了整天的戏,母后震怒,申斥了孤……你说孤待君之情谊,够不够真?”
慕寒江如今对太子的脾性重新认识了一二,听她这么说,便收敛眸光,附耳低语道:“臣听说皇后将殿下禁足后,又派了许多人打捞宫湖……难道殿下将什么要紧的掉入湖中,这才惹恼了皇后?”
不愧是龙鳞暗卫的头子,打听消息很有一套,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阿兄还未平安离京,小萤倒希望汤皇后镇定坚强些,别慌得六神无主,早早露底,给阿兄和海叔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此时打退堂鼓,也消除不掉这个龙鳞暗卫头子的疑心。
她心念微动,干脆附身,翘着脚儿跟慕卿耳语道:“这么想知道,要不要帮母后一起捞啊!”
少年如兰气息在耳廓处喷薄萦绕,让慕寒江略微不适,高大的身子微微一僵……
小萤故意朝着他的耳眼吹了一口气,然后便哈哈大笑,挥舞长袖大步前行。
德行!想要诈她,没门!
第25章
慕寒江被太子如此毫不掩饰地调戏,让他身后的高崎猛吸一口冷气。
这太子吃了熊心豹胆?他当真不知慕家寒江在刑房的狠辣手段?
而慕寒江微微恼意闪过,又恢复了平日的淡然沉静走在太子身后。
少年纤瘦,却并不显得纤薄无力,细柳身段裹着张扬艳色长衫,挥摆衣袖时,带着鲜衣怒马的恣意风流,腰间的玉佩也在行走间一晃一晃……
这次小萤光明正大地前往荒殿,不一会就走到了天禄宫附近。
曾经囚禁阿兄的宫殿空寂一片,家私物品一类应该也被人清空,了无痕迹。
不过那天禄宫那边上空却飘来一缕淡淡青烟,同时传来抽打呵斥声。
小萤担忧成了真,阿渊果然有难!
可她一直跟阿渊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想被他识破储君身份,再节外生枝。
现在她一身华服,不好出现在阿渊跟前,便对身后的慕寒江道:“奇怪,怎么这么吵闹?都这么晚了,将作司的人来干活了?”
小萤已经想好,既然慕公子跟来了,就让他替阿渊解围。
不是听说,他母亲跟亡故的叶王妃情同姐妹吗?
好像听葛先生说起过,这慕寒江幼时也跟王府里的孩子一同讲学启蒙,都要好得很。
就算多年不见,他若撞见大皇子受苦,总会出手管一管的。
慕寒江深看她一眼,倒是加快脚步,朝着天禄宫而去,而闫小萤故意慢走,跟在了慕寒江的身后。
等她走到宫门前,透过大敞的门缝,就见那皇后的心腹侍卫长举着一根粗棍子,狠狠抽打着趴在地上的人。
“妈的,死疯子!我叫你发疯!叫你打人!”
原来侍卫长昨日领人在湖里捞了半天太子,折腾到深夜却毫无踪影,也是慌了心神。
人是从他手里弄丢的,若是找寻不到,皇后必定不肯放过他的。
这两日他如着魔,时刻在宫宇花园徘徊,方才路过宫墙时,却看见宫墙的大门被打开。
他突然想到昨日清晨疯子翻墙放的那一把火。
那把火怎么就这么凑巧,偏在太子失踪前扔进了院子?
这大太子的来路,宫里有些年岁的人都清楚,何况他还是疯傻的,侍卫长压根没有什么忌惮。
这天禄宫的门口都没有看守,甚至门都没有锁,那侍卫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了。
这疯子可恨,他好言好语地问,就是不吭一声。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这大皇子突然发疯,竟然掀翻了油灯,将院子里堆的一堆破木箱点燃了。
这侍卫长及时扑灭了火,觉得这疯子癫狂,正想离开,哪想到疯子居然抬手给了他两个耳光。
那侍卫长寻不到凤栖原本就窝火,现在被疯子殴打岂肯善罢甘休?顿时火气,顺手抽了根棍子便抽打起来。
而那疯子似乎泄了气,既不跑,也不反抗,只是护着头瑟缩在地,任凭那棍子一下下地抽打在脊背上,很快就血红模糊一片……
而慕寒江他们赶到时,正看见这般场景。
慕寒江见此情形,眉头紧皱,抬手就止住了那侍卫,冷声道:“你在干什么?”
小萤见此情形,隔着门扉微微缓了口气,打算趁着这光景,悄无声息地溜走。
那侍卫没想到慕公子会突然出现,惊得额头冒出虚汗,眼珠飞快地转,想着应对措辞。
慕寒江的眼力是在刑房练出来的,一眼便看出这侍卫长的背后有隐秘。
他刚想再问,突然一块石头袭来,正砸在了那侍卫的头上。
也不知是什么力道,那侍卫的脖子如同被按了铜簧,大力往后折了一下,然后咣当一声栽倒在地。
紧接着便是一声爆喝:“欺人太甚!猪狗不如!”
小萤循声回头看去,却见个白发魁梧的老翁满脸怒意奔来,正是殿前那个跟商贵妃也没好脸色的老者。
此时他如被拽线的风筝,两袖鼓风,脚不沾地,一路呼啸而来,如天神降临,转眼来到近前。
小萤记得,慕寒江介绍过这老者叫萧天养,排行老三,是剑圣萧九牧的嫡亲弟弟,也是慕寒江的亲叔公。
方才老爷子在殿上时言语不多,一直饮着闷酒,而此时为何竟然天兵神降般出现在了这里?
小萤一时觉得微妙,忽然想起老者在大殿时,坐的方向正好靠窗,冲着荒殿方向。
而此时阿渊的荒殿上空,正飘着他点燃的浓烟……
萧天养砸完了人,踉跄几步来到那阿渊跟前,颤抖着手将他抱起,哽咽道:“孩子,是老朽来迟,你……受苦了!”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青年似乎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勉强睁开掩在血污中的眼,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
三爷爷……”
这一声“三爷爷”简直碎了萧天养的肚肠,他转头瞪向慕寒江:“你还愣着作甚?叫你的人,将殴打阿渊的狂徒给捆了!”
慕寒江微微皱眉,似乎在分析眼前形式,没有说话,萧天养冷笑道:“好啊,老朽指使不动你们慕家的人,你老子丧尽天良,全然将当年答应展雪的事情忘在脑后,我也是信了你们,居然将这孩子留在你们这些虎狼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