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萤好奇,不知凤渊在摔打什么出气,便起身挑门帘出去,从小厨房的窗户往里探。
只见身材高大的郎君有些突兀立在厨房,笔直健硕的腰杆扎着围裙,衣袖高挽,清俊眉眼被蒸腾的热气晕染着。
他正在娴熟地切姜捣蒜。而一旁的碗里有正在腌的肉,还有一条改了花刀的大鱼。
一直闲置的小厨房里,柴火燎灼的热气驱散了久不使用的阴湿。
小萤忍不住走进去,站在凤渊的身边看,然后惊诧地问:“你……会做饭?”
凤渊将切好的鱼入了油锅,淋醋去腥,若无其事道:“我八岁便帮师娘做饭打下手了。葛先生乐于清贫无扰的日子,小门小户也无仆役。他也时不时帮师娘洗衣做饭,并无君子远庖厨的禁忌。”
看来他身为葛先生的高徒,这厨艺学得倒是很娴熟,煎鱼翻面一气呵成,待调汁入锅添水炖煮,不一会诱人的香味便出来了。
鱼在铁锅汁水里咕嘟着,凤渊又切了甜椒用来炒肉。
当一勺热油淋洒出椒香气息时,小萤被勾得越发饿了,与他再无瓜葛的鸿志暂且放到一边,自动拿了碗筷守在桌旁,撑着脸蛋等候。
她的肚子还在咕噜乱叫,可心思却有大半放在了凤渊身上。
蒸腾的热气里看着郎君忙碌从容的身影,恍惚晕染出了些仙人之姿,减了他身上一直都萦绕不散的冰冷气息。
凤渊长得俊美,身为皇家子自是天生贵气,形状优美的长指捏握青菜,也有执兰之姿。
只是小萤认识的大皇子,可以安坐于书斋中,谋算权力倾轧,也可以一身铠甲,手持开刃利剑,御敌千里,反手切人肚肠。
种种既定印象,都跟这个沉浸在锅气炊烟中,忙碌而英俊逼人的郎君挨不着边儿。
等菜炒好时,凤渊拿了几个热好的炊饼:“看着时间来不及做饭,所以买肉菜时,便顺便买了炊饼。”
小萤乖乖洗好了手,坐在桌边,迫不及待掰着炊饼沾着鱼汁来吃。
鲜美的味道立刻在嘴里溢开。
凤渊做起菜来还真的很好吃,并非摆着空样子。
想起他在荒殿里一无所有,都能锅碗瓢盆,将乏味孤寂得可怕的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样荒野居士会做饭菜,似乎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了。
如果他不是皇子,就算是清贫人家的子弟,依着这等过人的心性毅力,无论身处何等境地,都应该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若性子不是那么阴沉,没有那么不堪的往事经历,背负那么多的不甘,原该是让女郎趋之若鹜的梦中郎君。
凤渊正在给小萤夹着鱼肉,看她突然若有所思,放缓动作,便问:“怎么?不喜欢吃?”
小萤说:“没有啊,不咸不淡,很好吃……”
凤渊不动声色问:“那你在想什么?”
小萤想的是,他到底要在她身上图求什么?
凤渊不是凤栖武那等活得率性单纯的天真皇子,他深沉城府里都是渴望攀爬,碾碎屈辱不堪过往的野心。
如今,他游走在各种阴谋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又要重落深渊。
所以凤渊哪有资格像三皇子那样炽烈追求女郎,满是无所畏惧的试错底气,在无用的情爱里寸寸消磨光阴?
难道像她这等满身不羁的山野天性,让凤渊觉得新鲜了,才一时恍惚了方向,又这般容着她?
不过话到嘴边,却改了词:“就是想,你怎么突然想起做饭了?”
自回京后,凤渊就应该忙得飞起。
他们还没到京城的时候,就听说关于凤渊和太子,还有慕寒江合谋,挑动大魏开战的隐秘传得满京城都是。
那位主上看来真是急不可耐要扳倒废物太子,这次造势的风声很大。
怪不得那安庆公主急着半路劝子,京城里蓄了许久的雷雨,的确有些让人头疼!
凤渊面对狂风暴雨,却不回宫,跑到这小院里摆家家酒,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凤渊一边给小萤盛汤,一边敛眉道:“慕寒江已经一人将责任都扛下来了。我懒得应酬宫里的人情,便出来了。”
慕寒江比他们早就回京了几日,第一个面圣,面不改色说这次引诱魏国开战的计划,乃是他一人所为,跟太子毫无关系,而董将军和大皇子也是受他蒙蔽,贸然出兵。
因为他在魏国布线甚久,说得有理有据,有些人想以欺君之罪攀扯太子,一时也寻不到借口。
但不信他之言者,大有人在。而且那太子假装被俘的事情,也有人证,有人言之凿凿,在太子被俘的那段时间,看见太子在大皇子的听心园里。
若太子被俘为假,那么从大皇子,到出兵驰援的董将军,甚至写求援信的董阁老都要受牵连。
今日朝堂上,声浪甚大。
有人煽风点火,拿着此番战事勾起魏人报复,火烧驿馆说事,大有将太子废黜,再将凤渊一本本参回荒殿的架势。
可以想象,若是昨日帝师葛大年也死在魏人手中,依着今日局势,淳德帝只能废太子,再治了疯儿之罪,才可平息群臣怨毒。
可惜如此精心布局,却偏偏少了最重要的一环。
葛大年昨日入宫,一身血袍,向陛下哭诉魏国包藏祸心已久,已经将大奉皇家的宗亲人脉,查得细致入微。
最后,帝师更是叩问陛下,魏国在大奉,遍插耳目,那些要治罪太子与皇子的人里,是不是也有魏国的细作?
一时间淳德帝的心里膈应极了!
葛先生披发染血,虎口脱险的狼狈样子,让陛下想到魏人恐怕在大奉境内经营甚久,连驿馆都有魏人眼线,而葛大年这样一个赋闲的帝师住所都知之甚详,可见魏人心思之深。
帝王榻侧,岂容他人鼾睡?若不是凤尾坡这一闹,他竟不知魏人与内贼勾结竟到了如此地步!
依着他看,慕寒江也好,凤渊这孩子也罢,都比这满朝堂只知道伸脖子扣帽子的废物强!
天佑大奉,年轻一代怀有热血,有勇有谋,与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古板们大不相同。
于是自作主张,引敌国开战的重点错失被陛下重拿轻放,只是不轻不重申斥了慕寒江身为军中祭酒,自作主张,如此当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而大皇子在魏国进犯时,一马当先,斩杀了大魏名将古治,自是有功,封赏择日再宣。
至于太子嘛,被魏人劫走受伤,到现在还不能舟车回京,也是受苦颇多,不容人再泼脏水。
满朝人谁不知太子性情
?那么懦弱的人,怎么可能策划这一切?
其他臣子觉得陛下这么判太糊涂,慕寒江就算是暗卫少主,可名头却只是军中祭酒。
像谋划魏国出兵这样的大计,若无掌握军权的人配合,如何使得?陛下怎可信了慕寒江之言,不继续深究呢?
可陛下不愿再说,挥了挥袖子,那人证更是以污蔑国储论处,直接拖出去杖毙了。
于是众人终于察觉风头不对,纷纷噤声,就此散朝了。
小萤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一边夹着鱼肉一边道:“这帮臣子,领俸禄也不用脑子!真看不出陛下真正忌惮什么啊!”
君主正值壮年,最忌讳的便是成年的儿子执掌大权,早早架空了国君。
虽然凤渊此番自作主张,谋划了如此引诱魏国开战的计策,犯了淳德帝的大忌。
若满朝赞誉,纷纷要求给大皇子加封进赏,陛下心里才会不悦猜忌。
可现在这满朝的弹劾,高声讨伐,算是间接救了凤渊和慕寒江。
在陛下看来,疯儿子虽然胆大狂妄,却是霍去病般的年轻孤勇无畏,且不得群臣之心,就算将他娇纵得再胆大,也不会成为帝王的掣肘之患。
至于慕寒江,虽然咬牙顶锅而上,可了解他性情如陛下,心里怎能没数?
慕卿无辜,着实是替太子和皇子担责背黑锅,尽了为人臣的本分,免了陛下为难。
这些事情,小萤起初也没想通,还是葛先生与她分析一二,她才渐渐领悟到的。
帝王心思深似海,在意的点果真跟普通人不一样。
有葛大年这样了解陛下性情的人在,凤渊总算有惊无险,过了这一关。
不过小萤还真没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慕寒江这么能扛事,不声不响,自己将罪责全顶了。
所以听凤渊说完,她忍不住一竖大拇指:慕公子,真男子也!
凤渊瞥着她,冷恻恻道:“让慕卿如此舍命力保的,是大奉太子——他认定的贤君,并非混入皇室的女匪,你如此感动,要作甚?”
这还用凤渊提醒,小萤自是知道,不过如此一来,太子不能入罪,岂不是要惹恼了那个神秘主上?
凤渊在那位主上设下的一个个测试服从的关卡里,似乎都没有过关。
这人会不会就此给凤渊设下绊子?
凤渊冷笑了一声,下绊子?只怕他早已经开始了。这番讨伐声势浩大,还有葛先生遇险在,只怕都有他的手笔。
若不是小萤歪打正着,救下葛先生,只怕陛下真要在如山声浪里,重惩他以儆效尤了。
小萤有点担心慕卿:“不过,陛下要如何惩罚慕寒江?”
“他暂时被卸了龙鳞暗卫的职,要在家赋闲一年,至于其他的罪责,大约不了了之。”
在凤尾坡大捷的情况下,慕寒江却受到这样处罚,小萤真有点心疼慕卿了。
她嘴里塞肉,语气含糊道:“我懂,不过你说他只是力保太子,那也不对,他也是保了你啊!”
凤渊没有接话,目光清冷。
小萤觉得凤渊对慕寒江的态度总是这么淡淡,也是让人觉得费解:“断桥时,你宁死也不撒手,足见你也看重他啊。说起来,你明明心中记挂着这个童年好友,却总别扭,干嘛啊?”
凤渊似乎不甚爱听这话,夹起一块肉塞入了小萤的嘴里。
“干嘛,堵我的嘴?其实人无论到哪,多交些朋友总不会有错,你跟慕寒江亲如兄弟,以后朝中也好办事啊……”
本是随口的闲话,可是凤渊却脸色一沉,重重撂下了筷子,一语不发地走人了。
小萤毫无预兆被他甩了冷脸,直到凤渊走人,都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话说得不对。
若是以前,凤渊突然撂脸子,小萤只会切一声,浑不在意。
可是他俩冷战那么久,今晚明明气氛正好,做了半天的菜都没吃几口,他就摔筷子阴沉脸走人。
这让小萤十分不舒服!
好啊,又要开始晾人了是吧?这点手段也想拿捏她?
她也摔下筷子想走人,不过到底没跟自己的肚子置气,恶狠狠吃了一大气后,才准备出门走走。
可刚一出门,鼻尖就撞到了一堵小山墙上。
小萤揉着鼻子抬头一眼,原来是凤家大爷去而复返。
“不是走了吗?堵在门口干什么!”
凤渊似乎已经平复了情绪,淡淡道:“我还没吃完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