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看在眼里,倒不至于为此与崔循争执,索性随他去了。
只是又一次两人独处,被前来问候萧霁打断时,看着崔循黯下来的眼眸,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
除此之外,谢昭、桓维一干人等遣仆役送了伤药问候。
这些皆是稀松平常的交际,萧窈并未放在心上,客客气气道了谢。令她颇为意外的是,常年在别院养生的崔翁竟也专程过问此事。
萧窈对这位老爷子没什么好印象。
哪怕成亲后,随着崔循改口称呼“祖父”,也没真将他当做亲近的长辈看待,场面上不出错就算周全了,更不会费心讨好。
如今再见,崔翁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精神炯烁,老神在在。
目光扫过她,落在崔循身上,皱眉问道:“这伤因何而起?”
“是我疏忽。”崔循先将错处悉数揽在自己身上,大略讲了原委后,又不动声色看向自家祖父。
算不上威胁,但至少有防备之意。
像是生怕他发作,责备萧窈,叫她从今往后安稳留在家中,不要掺和那些事情一样。
崔翁看出长孙的回护之意,若非涵养犹在,只怕已经要吹胡子瞪眼了。
“我只问一句,倒叫你仔细成这样!”崔翁冷笑了声,没好气道,“此事的确是你疏忽。便是再怎么样,终究是崔家妇,岂能容人这般欺凌。”
如果忽略掉那句“便是再怎么样”,这话倒是十足的好意。
萧窈原本正眼观鼻鼻观心,想着敷衍过回去歇息,听了这句后,没忍住抬头看了眼。
崔循低眉顺眼,恭谨道:“是。”
崔翁正色问:“此事是谁所为?”
崔循道:“那人是个硬骨头,初时不肯认,后来咬死了是受桓氏授意……”
供词送到萧窈那里,她并没信,却不妨碍拿去问桓维。
桓维脸都青了,再三担保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也不知心中将萧巍骂了多少遍。
“是江夏世子的手笔。”崔翁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只是又不由疑惑,“他遣人沿途埋伏,欲谋害太子,倒是情理之中。为何要对公主动手?”
崔循正欲解释,萧窈轻咳了声,自己将年前琼芳园赌箭之事讲了。
彼时崔翁也在学宫,同尧祭酒一处清谈。后来虽有所耳闻,但关注的是萧霁、萧巍这对堂兄弟之间的争执,不知自家孙媳后来掺和这么一脚。
眼皮跳了下,想挑剔她与人争一时意气。
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为了这么点过节,如此行事,既见其心胸狭窄,也可窥见对于崔氏的态度。”崔翁一针见血。
先前桓维阻拦,劝萧巍不可贸然对萧窈动手,并非什么“怜香惜玉”,甚至也不是看在萧容的情面上。
只因此举无疑是对崔氏的挑衅。
也无声昭示着,若有朝一日他掌权,必容不得崔氏。
可萧巍还是做了。
不知是意气用事,蠢到并没意识到此举会造成什么结果;还是有恃无恐,想着终有一战,便是提前撕破脸也无妨。
崔循不疾不徐道:“正是。”
崔翁耷拉着的眼皮抬起,目光锐利,声音平稳:“既如此,有些事你看着办就是,不必再来问我。”
崔循一笑:“多谢祖父。”
祖孙二人寥寥几句间便已商定,萧窈愣了愣才回过味,意识到崔翁这话的用意。
倒不是她迟钝,只是原以为崔翁那里恐怕还有得磨,并没想到他竟会应得这般顺遂。
“此时一如当年,阖族兴衰系在你肩上,当慎之又慎。”崔翁语重心长叮嘱后,瞥了眼既惊讶又欣喜的萧窈,又向崔循道,“我已过耳顺,无甚雄心壮志,所盼者寥寥无几。不过颐养天年,便已足矣。”
萧窈听着,以为是崔翁年老伤怀,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宽慰两句,却只听崔循言简意赅地应了声“是”。
她便没说话。
待到出了庭院,小声道:“你方才那般,是不是太……”
生硬了些?
崔循垂眼看向她,轻笑了声:“卿卿可知,祖父盼望什么?”
萧窈没多想,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崔循道:“重孙。”
萧窈:“……”
族中这么多子弟,崔翁其实并不缺重孙,前几日满月酒那个就是新添的。
崔循又补了句:“你我所出。”
萧窈从没主动提过子嗣之事,崔循原以为,她红过脸便会撂开手,不再多言。却不料萧窈垂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若是女儿呢?”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回过头看他:“怎么?”
崔循向来冷静自持的眉眼舒展开,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由衷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第113章
若论及心机谋算, 萧巍算是个自大的蠢人。
但他却并
非一无是处。
遣来行刺的侍卫忠心耿耿,廷尉那边严刑审了数日,也没从他们口中掏出想要的回答。或是宁死不答, 或是胡乱攀咬各家。
到后来, 萧窈已经懒得细看那些供词。
指尖压着书案一角的麻纸, 轻点几下,不耐烦道:“索性杀了算了, 以儆效尤。”
崔循正在为她换伤药, 神情严肃, 眉眼不自觉皱着, 倒像是如临大敌一般。闻言, 眼皮都没抬, 淡淡道:“不急。这是萧巍培养的死士, 知晓不少江夏事宜, 若就这么赐死,未免太便宜他们。”
死于他们而言不是惩罚, 而是解脱。
萧窈虚心受教:“那要如何?”
“廷尉处既问不出所以然,明日调淳于涂去,令慕怆监看。”崔循替她清理伤处,重新上药,时不时抬眼端详她的反应。
萧窈对上他的视线, 连忙道:“已经不疼了。”
她用的伤药是最好的, 悉心养了这么些时日,伤口的确不疼, 只是因血肉生长的缘故隐隐发痒。
崔循缠着纱布, 修长的手指绕着雪白的布条,灵巧而熟练。
最后依着萧窈的喜好, 打了个结。
萧窈抬手看了看,十分满意,又就着先前的事情追问:“我知淳于涂是你的人,擅审问,那慕怆呢?”
“他亦是死士出身。”崔循言简意赅,见萧窈仍欲追问,抬手遮了遮她那双清澈的眼,“有些事,卿卿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教萧窈谋略布局,倾囊相授。但那些上不得台面、血腥污秽之事,并不愿她多费半点心思,自有他来扫清。
萧窈犹豫片刻,应了下来。
这桩差事吩咐到慕怆那里时,他半点没迟疑,欣然应下。
倒不是如何嗜杀。
只是与他现下所做的事相比,去地牢审讯,算得上放松了。
因着萧窈学宫遇刺之事,崔循迁怒,责他擅离职守。慕怆并没辩解,倒是萧窈得知后同崔循争辩起来,将错处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是她执意令慕怆前去护卫萧霁。
崔循自然不可能罚萧窈,也恐她生气,最后斟酌后,只罚他抄书。
不伤筋动骨,也不罚俸思过。
看起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于慕伧而言,这无疑是桩苦差事。
在他手中,各式各样的刀剑仿佛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用得驾轻就熟。但却难以驾驭那支细细的羊毫笔,字写得犹如鬼画符,不堪入目。
如今接了刑讯的任务,终于从中脱身,说是如蒙大赦也不为过。
此事交付给崔循,萧窈便没再过问。
眼下令她更为在意的,是会稽属官呈上来那封奏疏中,所提到的社祭一事。
阁部官吏依着崔循的吩咐,开库房,从那些积灰许久的纸张中将昔年涉及天师道的往来公文悉数翻找出来。一摞又一摞,堆了足有三张书案。
议事的朝臣中有经历过当年那场动乱的,仍能回忆起彼时焦头烂额的境况,一听“天师道”这三个字便隐隐头疼。纵使是年轻未曾亲历过的,总也有所耳闻,觑着在场各位同僚的面色,未敢掉以轻心。
“那是群不要命的疯子。”有人语重心长道,“彼时陈恩妖言惑众,愚民广为依附,犯上作乱,费了许多周折才平定下来。如今既已觉察到苗头,便该及时掐灭,斩草除根,万勿使之死灰复燃。”
萧霁颔首道:“卿以为应如何?”
“宜令各地严查,敢参与社祭者,家中供天师像者,格杀勿论。”
斩钉截铁的声音隔帘传来,足见其恨意。
萧窈翻看公文的手微微停顿,听出这是顾侍中的声音,稍一想,便明白过来。
当年那场动乱中,各家士族或多或少折了自家子弟性命,连带着浙东一带的家产也遭劫掠,其中顾氏的损失尤为惨重。
这般恨也算情理之中。
顾侍中挑起这个头后,陆续开始有人附和。
群策群力,商议着如何将这重新迸起的火星子彻底按灭。
萧窈凝神听了会儿,对这千篇一律的说辞感到失语,复又低头翻看书案上的公文。
这是昔年崔循亲笔所书。
行文字迹乍一看与如今并没多大分别,但萧窈见得多了,很快就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崔循当年的字不似如今这般内敛,是要更锋芒毕露些,字里行间,仿佛能窥见他彼时杀伐决断的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