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如草芥,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今日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青禾替她剥着菱角,“我听小六提过,谢氏那位长公子倒是素有令名,备受谢公倚重,只可惜近两年身体仿佛不大好。”
萧窈也曾听班漪提及此事,沉吟片刻,忽而道:“那只怕近来是愈发不好了。”
翠微惊讶:“为何?”
萧窈虽与谢昭多有往来,但很少听他提过家中事宜,除却与谢盈初见过几面,对他那些兄弟姊妹并不了解。但她也知道,秦淮宴这样出风头的事情,按理说用不着谢昭费心。
毕竟谢夫人不喜谢昭,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
“我前几日就在想,而今学宫才开,他这样一个从前极为清闲的人,怎么在这种关头两地奔波……”萧窈接过青禾递来的菱角,“不过终归是没来由的揣测,过些时日再看,自然明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冰碗中残余的甜水溅在萧窈衣袖上,黏腻的触感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翠微轻轻叩响车门:“何事?”
“有人抢路,”六安倒吸了口气,停顿片刻后才又道,“仿佛是桓氏的车队。”
萧窈原本懒散地倚在窗边,闻言,挑开细密的竹帘看了眼,霎时理解了六安语气中的微妙。
这支抢先一步入城的车队极长。
宝马香车,随行在侧的仆役无数,溅起的烟尘之中,运着行李的车仿佛一眼望不到尾。
城门处当值的禁军认出桓氏的车马,殷勤上前问候,寥寥几句后便悉数放行。
青禾在旁看了眼,不由得惊叹:“这样大的阵仗!”
萧窈看着长龙似的车队陆续驶过,轻轻拭去腕上的甜水,亦感慨道:“真是热闹。”
第040章
桓氏此番回京的车队实在声势浩大。
这日傍晚, 萧窈在夕阳余晖中看着一辆又一辆车马驶过,烟尘四起。紧接着,整个京都都知晓了这一消息, 议论纷纷。
桓氏那位老爷子是如今的太常卿, 也就是崔循的顶头上司, 生平唯爱美酒、清谈。
虽担着这一头衔,但依他老人家的话说, 皆是“俗务”。
故而不屑为之, 当了个极清闲的甩手掌柜。
萧窈只在元日祭礼上远远见过他一面, 兴许是饮酒过多的缘故, 半日下来已是颤颤巍巍的, 叫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昏过去。
但无人敢怠慢桓家。
且不说桓氏底蕴深厚, 大将军可是率数万兵马坐镇荆州, 谁敢轻易得罪?
六安的消息向来灵通。萧窈歇了一夜, 第二日问起时,他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
“昨日入城的, 是大将军嫡出的那位长公子。他这些年长
居荆州,而今适逢桓翁寿辰渐近,特带着一双儿女回来祝寿。”
“同行的还有其夫人,与桓二娘子。”
萧窈早些年去荆州寻晏游时,算是与这位桓二娘子打过交道。听六安提起她, 想起当年经历, 不由得皱了皱眉。
至于桓氏这位夫人……
萧窈绕着缕头发,同翠微道:“若我未曾记岔, 桓氏长公子娶的是王家那位大娘子, 王旖。”
翠微点点头:“正是。”
这桩亲事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无论于桓氏还是王氏而言, 颇有助益。
当年王氏嫁女排场之大,为人津津乐道许久。
萧窈依稀记得来建邺的路上,钟媪曾用颇为推崇的语气同她提过此事,只是她那时被一堆名字闹得头晕目眩,并没细想过。
而今想来,这便是士族联姻的意义所在,崔翁对崔循的期许应当亦如此。
只是不知崔循心中如何思量。与他年纪相仿的桓长公子已然儿女双全,他的亲事却还是八字都没一撇。
青禾替她梳篦头发,打量着铜镜中的萧窈,好奇道:“公主是有什么顾虑?”
萧窈回神,随口道:“我在想,不知王家这位大娘子是否好相与?”
萧窈已然对各家族谱熟稔,知晓王旖与王滢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以她对王滢的了解,只怕这回秦淮宴上再遇着,未必肯消停。
她并不惧怕王滢,只是对素未谋面的王旖有所顾虑。
翠微宽慰道:“今次秦淮宴是谢氏做东,便是再怎么嚣张,想来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事端,拂谢家颜面。”
萧窈心中觉着未必,但多思无用,届时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秦淮宴为期三日,最先递到萧窈这里的请帖,是头一夜观灯、赏荷的风荷宴。请帖上隐隐绘着花叶暗纹,字迹清逸,有脱俗出尘之感,叫人一见难忘。
这些时日见得多了,萧窈一眼就认出这是谢昭的字迹。
她并未提早过去,待到白日暑气逐渐散去,暮色四合,才离宫去了摆宴的别苑。
青石铺就的路径两侧已点上花灯,明光相接,映出沿途夜景。
放眼望去并不见富丽气象,却极为雅致,能看得出来颇为一番心思。
有微风拂过,送来一段荷香。
宾客们四散着观灯赏景,衣香鬓影,笑语不断。
萧窈兜兜转转,在一处藤萝花架下,偶遇了谢盈初。
谢氏今日是主人家,按理说她应当在谢夫人处陪着招呼宾客才对,但谢盈初并非擅言辞之人,难免拘谨不自在。
加之并非谢夫人所出,素来也不大讨这位嫡母喜欢,便没去掺和。
她原本正对着花灯出神,看清来人是萧窈后,莞尔一笑:“公主来了。”
萧窈点点头,看了眼她身侧那盏莲花灯,随口道:“方才还在同青禾感慨,你家宴上这些花灯做得可真是精致,上边的题词应当是谢昭的手笔吧。”
“公主好眼力。您若喜欢,等夜宴散去时,可带几盏回去……”谢盈初顿了顿,转而笑道,“又或是叫三兄送你新的也好。”
萧窈想了想,只道:“他近来忙得厉害,我已有些时日未曾见过。”
谢盈初道:“三兄近来忙着筹备此宴,过了这几日,自然清闲下来。”
“学宫新开,近来事务也多不胜数,”萧窈有意无意道,“倒真是不巧,赶在一处了。”
“阿翁原是将此宴交给长兄操持过目,哪知长兄前些时日病情加重,实在难以为继,故而只能令三兄回家中帮忙……”
谢盈初轻轻拨弄莲灯,看着其上清逸字迹,由衷道:“三兄做事素来尽善尽美,事必躬亲,这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人都清减许多。”
言毕,又同她感慨:“可饶是如此,也不见得能落什么好。”
萧窈轻声道:“是因谢夫人不喜他吗?”
谢盈初面露难色。
她虽敬仰自己这位三兄,连带着对萧窈亦有好感,但到底循规蹈矩惯了,实在无法非议嫡母,只得敷衍过去。
萧窈见此便没勉强,闲谈几句后,觑着时辰差不多,结伴往设宴处去。
她先前虽来过谢家,却并不曾正经与谢夫人打过交道,直至此时。
这是个看起来不大好相与的人。
身着石青色的衣袍,端坐在正位上,发髻高高绾起,佩戴着套玉制的头面首饰,在灯火下映出幽微光泽。
兴许是时常皱眉的缘故,她眉心有两道浅浅的印子。
值此盛宴,谢夫人脸上虽挂着客套的笑意,却并不入眼,便难免显得有些虚假。
唯有同另一侧的年轻妇人说话时,神色才有所和缓。
萧窈目光掠过那全然陌生的妇人,看清她华丽的衣裳、首饰,又瞥了眼一旁的王滢,立时明了她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武陵来的那位公主,”王旖手中持着团扇,掩唇笑道,“早就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姿态优雅,不疾不徐。
哪怕是说着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依旧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倒真像是称赞。
只是王滢轻轻嗤笑了声,为此添了注脚。
萧窈磨了磨牙,却又不好发作,只看向正位上端坐着的谢夫人。
谢夫人并未多言,只吩咐婢女:“请公主入席。”
待宾客陆续到齐,仆役们捧着美酒佳肴奉上,远处的芦苇荡中有婉转悠长的笛声响起,随夜风四散。
“此情此景,可堪入画。”
“今日园中布置,一景一物,细微之处亦见用心。”
“谢氏不愧诗书传家,自是一等风流雅致……”
觥筹交错间,宾客们熟稔地恭维客套,只是身为主人家,谢夫人的反应却实在算不得热切。
夸的愈多,笑得反而愈发勉强。
萧窈抿了口酒,觑着她的脸色,才终于在这场宴会上找到些许乐趣。
“为何只闻笛声?”王旖忽而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恭维,向谢夫人笑道,“早就听闻谢三郎琴艺冠绝江左,值此盛会,该请他亲自弹奏一曲,才算圆满。”
谢夫人微怔,原本不尴不尬的面色终于好转,缓缓笑道:“阿旖说得是。”
言毕,吩咐身侧老媪:“知会三郎,令他带着那张琴来此。”
她语气中的轻蔑并不遮掩,不似找自家三公子,倒像是在支使贱籍乐师之流。
在场之人大都知晓谢昭昔年认祖归宗时那些牵扯,知情识趣地闭嘴,谁也没说什么,只是气氛微妙起来。
谢盈初嘴唇微动,到底没敢说什么。
萧窈饮尽杯中残酒,在那老媪领命离开前,冷不丁开口道:“我观三公子这些时日两地奔波,既要忙于学宫事务,又得为此番筹备谢氏秦淮宴操劳,身兼数职,已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份用了……怎得如今又添一桩差使?”
“若嫌笛声单调,偌大一个谢氏,总不会凑不出个乐师才对。”
谁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么一番话,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