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如此,实在解释不了崔循为何失态至此。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我来时见他在外,恐怕确有想来自荐枕席之意。”
萧窈对此将信将疑。
倒不是十分信得过亭云品行,只是眼前这位实在挑剔,但凡出现在她身边的郎君总免不了要被醋一番。
因而这话便显得没那么可靠。
她拨弄着额边垂下的散发,随口道:“所以你便抢先一步自荐枕席来了?”
崔循微微皱眉。似是不喜她用这样轻佻的态度,将他与一仆役相提并论。
萧窈与他对视片刻,小声嘀咕了句“假正经”,便也不再提此事。她隔窗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又问:“你此番来阳羡,是与卢氏有何往来?何时返程?”
“不,”崔循目光落在她身上,“我为你来。”
萧窈噎住了。
她原以为崔循是有正事来阳羡,只是在卢家听了那几句,这才来此与她算账。却不料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为此事来的。
……难怪一副忍了许久,忍无可忍的架势。
“你不是应当有许多正事要做吗?”萧窈气虚。她原本拖着迟迟不回,是想着相隔两地,崔循那么多事情脱不开身,也不能如何。
“是。”崔循颔首,温声道,“我无法在此停留太久。萧窈,你该令她们收拾行李了。”
萧窈抗拒:“我与卢娘子有约。”
早些时候在汤泉池,她就已经同崔循提过此事,但他那时态度强硬,要她毁约。而今兴许是情绪缓和,倒并未如此蛮不讲理,只是看着她叹了口气。
萧窈乖觉,放软了声音同他撒娇:“横竖也不差这几日。你先回建邺,我晚几日再回,又有什么妨碍?”
“我若就此离去,你当真不会再被什么走投无路的乐师,又或是旁的哪家投缘的女郎绊住脚步?”
崔循曾同自家三叔父提过,说萧窈“心性不定”。
两人之间未曾定亲,更不曾成亲,若由着她的性子,不加约束,恐怕自己也不知会到何种地步。
萧窈心中虽觉着这话简直莫
名其妙,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好举了一只手做发誓状:“我保证。”
崔循压下她那只纤细的手,皱眉道:“誓言岂能如此随意?”
“……谁让你不信我。”
崔循像是终于拗不过她,松口道:“待你与卢娘子出游,便该回去,不得拖延。”
萧窈得偿所愿,生恐他反悔改口,立时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说话间更漏滴答,天色愈晚。
外间传来翠微的轻声提醒:“时辰不早,公主该歇息了。”
这是隐晦的逐客令。崔循会意,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萧窈也并没有要留他的意思。毕竟以崔循的身份,想要寻个落脚地并不难,除却卢氏,这阳羡大半士族应当都心甘情愿扫榻相迎。
待他离去后,先前犹如避猫鼠一样的青禾才终于挪了进来。
萧窈咬了口蜜饯,疑惑道:“他又不能吃了你,怎么就吓成这般模样?”
青禾时常跟在萧窈身边,其实没少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崔少卿。
她只觉着这位少卿大人冷冰冰的,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叫人不由自主敬而远之。可先前在汤泉殿外,崔循的神色实在有些吓人。
尤其是他落在亭云身上的目光,回想起来,总是心有余悸。
青禾在榻边坐了,同萧窈讲了先前的情形,唏嘘道:“我看着,少卿那时是真要吃了亭云……”
真正被“吃干抹净”的萧窈无话可说,只好问:“亭云呢?”
青禾道:“他也被吓到了,还曾小心翼翼地同我打听崔少卿的来历。我并没透露,只叫他先回去歇息了。”
萧窈点点头,掩唇打了个哈欠,便没再问下去。
她觑着崔循离开时的状态,便知晓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扶着凭几起身,懒懒道:“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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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循去温泉别院时,并没忘令人依着礼数,给阳羡长公主下了拜帖。
萧斐收到拜帖时大为诧异。
因崔循并不是那等无所事事的纨绔,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暇功夫。他这些年离开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旦出远门,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才对。
紧接着,她就又意识到,崔循应当是为萧窈而来。
“据别院仆役所言,崔少卿行色匆匆,看起来似是……”知徽斟酌着措辞,谨慎道,“不大高兴。”
萧斐心中猜了个大不离,知道此事跟自己没什么干系,并没急着过去掺和,只令人看着别院动向,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
知徽立时吩咐下去。
萧斐坐直的身体又倚回藤椅,漫不经心地听琴。
她是第二日晨起,才得知崔循昨夜何时离开的别院。
“别院消息传来时,您已经安歇,奴才想着并非十分要紧之事,便未曾打扰。”屈黎解释过,又道,“也遣人去卢家问过。说是崔少卿昨日方才抵达阳羡,为公务而来。”
萧斐看过妆奁中的钗环,轻嗤了声:“这话也就骗骗傻子了。”
且不说阳羡素来风平浪静,便是有什么要紧事须得当面商议,也只有卢家人去建邺见崔循的道理,哪里用得着他亲自过来?
屈黎便笑道:“两位长公子相识多年,想是交情匪浅。”
她挑中了支金丝缠凤钗,目光多停留片刻,梳头的婢女已会意,取出簪上。
萧斐看着铜镜,忽而叹了口气:“也无怪圣上为难。窈窈的亲事,确实是个烫手山芋了。”
她其实没怎么与崔循打过交道。
因年岁差了不少,她在建邺时,崔循虽已是同辈中佼佼者,但也仅限于此。旁人提起他,说的是崔氏那位小公子姿容如何出众、文才如何惊艳,在她看来与那世家那些个“芝兰玉树”没什么分别。
崔循真正崭露头角,再度撑起崔氏时,萧斐已远在阳羡,时不时会听到这位的事迹。传言难免会有失真之处。但只需看如今崔氏势力如何,就知道崔循绝非好拿捏的人。
他这样的人,对什么越是上心,就越是势在必得。
屈黎揣度着问:“圣上是对少卿有何不满?”
“谈不上不满,他只是不希望窈窈为了换取利益嫁入崔氏罢了。”萧斐将这位庶兄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时又有些感慨,“他这样堪称迂腐守旧的人,能这样想,倒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了。”
屈黎知她话语中的怅然从何而来,低声道:“此心一如先帝。”
“窈窈的处境较我当年,恐怕难上许多……”萧斐抿了唇脂,正欲开口,却有婢女前来通传。
“崔少卿登门拜访。”
按常理来说,这时辰登门并没什么问题。
只是离了建邺后,萧斐的日子从来过得懒散,并不会如当年那般早早起身。毕竟用不着给谁问安立规矩,也没那么多往来庶务要过问。
以致眼下还没用朝食,崔循便来了。
萧斐看了眼天色,吩咐道:“奉茶,请他去花厅等候。”
她并没打算委屈自己,空着肚子待客。一来应当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二来,也是有意晾着,想看看崔循的反应。
第063章
知羽在长公主身侧侍奉多年, 从禁庭到阳羡,见过不知多少姿容出众、风流蕴藉的士族子弟,自问也算见多识广。
饶是如此, 在见到这位崔氏的长公子时, 依旧不免赞叹。
他形表样貌、风姿仪态正如传闻中所言那般无可挑剔, 渊渟岳峙。
既并不似有些轻狂的士人那般,趾高气昂, 几乎要将轻慢写在脸上;也不会如那些有意讨好的客人, 谄媚奉承, 总想着打探些什么。
如岿然不动的山, 又或是深不见底的湖, 难以触动, 不可企及。
以崔循今日地位, 几乎无人能令他等上这样漫长的时候, 从踏入花厅到长公主露面,近乎半个时辰。
但他脸上并无半分不耐烦, 平静起身问候。
萧斐见过崔循数次,却从未如眼下这般仔仔细细地审视过对方。她在主位落座,不疾不徐道:“多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崔循由着她打量,神色自若道:“仓促造访, 是我多有冒昧。”
“实是令我始料未及。”萧斐轻笑了声, 开门见山道,“不知少卿今日来我这里, 所为何事?”
崔循道:“我此番来阳羡, 既为公务,也为公主。长公主是她尤为敬重的长辈, 于情于理,自当拜会。”
他并不避嫌,轻描淡写地挑明自己与萧窈的关系非同寻常。仿佛确认了,萧窈会将两人之间的事情说与她听。
萧斐忽而明白了他真正的来意,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少卿是怨我留了窈窈太久,特地登门要人来了。”
崔循垂眼:“岂敢。”
“那若是我不肯放她回建邺,就要她长长久久留在阳羡,与我作伴呢?”萧斐煞有介事,语气听起来不似玩笑。
崔循情知这是试探,眉心却还是不易察觉地轻轻皱了下。思忖片刻,缓缓道:“圣上并非宣帝,公主与您亦有不同。”
萧斐心知肚明,自己能有如今自在的日子,是诸多缘由促成的。有宣帝在时的一番苦心安排,有驻守阳羡多年的卢氏一族,亦有母族背后的裴氏为底气……
可萧窈并没这些。
更遑论,她还招惹了崔循这个麻烦。
若一早料到会到今日这般境地,早前年节,她兴许并不会向萧窈挑破崔循那点幽微而隐秘的心思。
可偏偏阴差阳错,覆水难收。
重光帝亲笔所书的信上,言辞恳切,托她帮着参详萧窈的亲事。说是父女之间感情再怎么深厚,依旧有许多话不便问起,萧窈母亲、长姐皆已不在,只好劳她费心。
萧斐记在心上,这些时日也曾明里暗里试探过,如今只觉恐怕白费心思。
崔循打定主意要娶萧窈,犹如箭在弦上,谁也无法阻拦。
崔循来这一趟,等候的时辰远比见面说话的时间长,倒真是像极了一个态度恭谨的晚辈。
又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