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中年人失去理智,吩咐仆从下马来抓人。薛满正要喊出暗处的罗夙等人,却见绿飘从袖中取出一枚竹哨,响亮地吹了一声。
须臾的工夫,视线内便出现樊数铭等人的身影。风驰电掣间,樊数铭已赶到面前,朝不怀好意的两名仆从重重甩鞭,“谁敢动姐姐一下,别怪我不留情
面!”
仆从忌惮退后,望向马上的中年男子。
“逆子!”中年男子怒骂:“你身为樊家的继承人,失心疯了要认个贱人当姐姐!”
“姐姐若是贱人,我便是小贱人。”樊数铭如斗牛一般,红着眼,梗着脖子道:“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父亲的血,父亲也没高贵到哪里去!”
中年男子大吼:“樊数铭!你是铁了心要为这贱人跟我作对!”
樊数铭一字一顿道:“不,我所做一切不是为了反抗,而为赎罪。”
中年男子气到极点,不怒反笑,“好好好,我与你娘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反倒养出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今日我便打死你与这个贱人,送你们到地下做一对情深义重的好姐弟!”
身后马蹄声踏近,有男声道:“我从求香畔花三千两包了绿飘五日,这位老爷对她喊打喊杀,是否要先征求我的意见?”
中年男子侧首,见到一张——不,两张难惹的脸。虽非凶神恶煞,但通体矜贵,一看便知是富人子弟。
他心内迟疑,又见四周多出好些青年护卫,气势汹汹,正朝他们逐步逼近。
中年男子顿感不妙,迅速做出决断,“哼!今日我便放你们一马。逆子,你若想返回樊家,必须跟这贱人一刀两断!否则我便从族中过继一子,你休想得到半点家产!”
他放完狠话便带着仆从离开,留下樊数铭呆愣在原地,一脸将哭不哭。
这便是他和姐姐的父亲,能无视姐姐的困难,也能割舍多年的父子之情。
他恍恍惚惚,几乎站立不稳,即将栽倒时,绿飘扶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地道:“都是我不好,铭弟,都是我不好。”
樊数铭再忍不住情绪,号啕大哭,“不,姐姐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有错的是他们,他们枉为父母,枉活一世。”
裴长旭、许清桉早已走近薛满,确认她安然无恙后,裴长旭看向抱头痛哭的男女,“两位,能否向我们解释下来龙去脉?”
姐弟俩擦干眼泪,向他们吐露了一件难以启齿的陈年旧事。
绿飘本名樊忆梦,乃是樊数铭的父亲——樊先扬与原配的嫡女。十八年前,绿飘的母亲被抓到与男子私通,被樊家秘密浸了猪笼。绿飘身为其女,在樊家的待遇一落千丈,只由一名老妈子抚养。半年后,樊先杨娶了新妻子,很快诞下一子数铭,待绿飘彻底不闻不问。
老妈子因病去世后,绿飘在府中艰难度日,吃不饱,穿不暖,连最低等的下人都能欺侮她。樊老夫人于心不忍,将她带在身边照料,却被樊先杨的新夫人视为眼中钉。最终趁着老妇人疏忽时,设计樊先杨的堂弟半夜溜进绿飘的房间。
绿飘的这位堂叔年近三十,却对小绿飘念念不忘,本想趁机占便宜,却被巡夜的婢女察觉,将此事宣之于众。这卑鄙的畜生不敢承认罪行,反倒将错都推给绿飘,声称是绿飘故意引诱,意图以此败坏樊家名声,报复樊先杨的杀母之仇。
即便樊老太太为绿飘做证清白,但在新夫人与畜生堂叔的极力污蔑下,樊先杨彻底厌弃绿飘。他对外宣称绿飘病重身亡,对内,命新夫人将绿飘发卖,卖得越远越好。
那新夫人却贪财短视,见绿飘皮相好,便主动找上求香畔,将绿飘卖了个高价。
绿飘进求香畔后,一度想寻死,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咬牙坚持。学习技能,苦练曲艺,最终成为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那樊数铭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好笑,樊先杨阴狠无情,新樊夫人口蜜腹剑,两棵歹笋却生出樊数铭这棵好竹。他自小顽皮却不顽劣,聪明却不狡诈,深得樊家人的宠爱。
绿飘“死”时,樊数铭还小,对这位姐姐并无深刻记忆,更不提感情深厚。他隐约听闻过娘亲前的这位夫人和病死的姐姐,两位都是不甘寂寞的女子,因而下场凄惨是罪有应得。
直到他十五岁时,无意间偷听到娘亲和心腹婢女的对话。原来她早在嫁入樊家前,便和他的爹樊先杨有染。樊先杨对原配夫人早已厌弃,想休妻又没有借口,于是两人合谋,设计了原配私通之事,光明正大地娶新妻进门。
这还不算完,他娘蛇蝎心肠,厌恶原配夫人留下的姐姐,暗中用银两指使那名堂叔,对年近九岁的姐姐下毒手。好在姐姐未遭毒手,却也没好到哪去,竟被父亲赶出樊家,被娘亲卖进了青楼!
樊数铭隔门听到,向来疼爱他的娘亲像被邪祟俯身,尖酸刻薄地道:“想她从前在樊家过得是什么日子,连新年都只能穿破衣。如今虽在青楼,但当上花魁,衣食无忧,应当要感谢我才是。”
乍闻此秘密,樊数铭难以置信,但多方打探后,他确定了此事的真实性,对亲爹和亲娘深恶痛绝!
他恨爹娘的狠毒,更对姐姐羞愧难当。于是循着线索找到绿飘,用尽一切办法想赎罪。
初时,绿飘对这位锦衣玉食,满脸天真的弟弟闭门不见。但一晃两年,樊数铭锲而不舍,费心费力地想要救她出火海,她便真心实意认了这个弟弟。
后来,樊先杨和新夫人得知他们的来往,断樊数铭的银钱,关他紧闭思过,用尽各种法子阻挠姐弟的交往,却都徒劳无功。
直至今日,樊先杨又找上门,用樊家家产来逼迫樊数铭回头,樊数铭仍坚定不移。
“从我得知事实的那天起,便不再将他们当作我的父母。”樊数铭咬牙道:“我的亲人只有祖母和姐姐,再无旁人。”
绿飘潸然泪下,瘦弱的肩膀不住耸动,“数铭,为了我,不值得……你回去吧,我不会怪你,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我死都不会回去!”樊数铭把头一撇,“不行我也卖身进求香畔,往后日夜伴在姐姐身旁!”
薛满揉揉额穴,听了这么多秘闻,脑子有些疲累,“所以说,你们两个是亲姐弟。”
绿飘含泪点头,“是,铭弟比我小三岁。”
许清桉道:“铭弟是个好孩子。”
裴长旭附和:“两位皆是出淤泥而不染,实令何某钦佩。”
绿飘泪盈于睫,小心翼翼地凝视着他,“何公子不觉得……不觉得绿飘卑贱吗?”
裴长旭道:“绿飘姑娘切莫妄自菲薄,你入青楼乃情非得已。多年来练习技艺,独清独醒,不比任何人卑贱。”
绿飘看出他此番话真心实意,短暂的五味杂陈后泣不成声。
樊数铭又冲上去抱住裴长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何大哥,你是淑人君子,襟怀坦荡,仁爱无涯。横竖你家中无妻,又与我姐姐投缘,求你替我姐姐赎身吧!往后我愿为你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也不所惜!”
“铭弟真可怜。”许清桉叹息,“大哥,不如你就允了吧。”
裴长旭:“……”
他看向薛满,后者睁着一双明眸,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就是就是,大少爷,绿飘姑娘身世坎坷,最需要你这等善人来救赎。”
他面色无波,唯有舌尖泛起阵阵苦涩,苦得他透骨酸心。
他的阿满,似乎真的不在乎他了。
*
撇开某些情绪,事情的发展正合裴长旭的预期。他们接近樊数铭与绿飘本为打探消息,如今误打误撞得知两姐弟的秘密,称得上是天赐良机。
顺水推舟是获得他们信任的最优选择。
裴长旭敛去酸涩,笑道:“我们与铭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今日又得知你们两姐弟的故事,万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樊数铭眼睛一亮,“何大哥,你的意思是肯帮我姐姐赎身?”
裴长旭颔首,“此事需从长计议。”
“对对对,赎身不是小事,当然要从长计议!”樊数激动不已,转身握住绿飘的手,“姐姐!你听到了吗!何大哥答应了!他答应帮你赎身了!”
绿飘才经历被亲生父亲辱骂的悲屈,乍然听闻这天大的好消息,顿时恍恍惚惚,喜极而泣。
她等到了,她终于等到了除铭弟外,肯救她出火海的人!
几人重新围着炉子坐下,薛满将焦黑且变冷的一盘食物推到许清桉面前,许清桉一声不吭,拿起筷子往嘴里送。
“好吃吗?”薛满故意问。
“焦了。”许清桉往炉子里添炭火,“我重新烤些给你吃。”
她习惯性地念叨:“好,我喜欢吃嫩些的炙肉,少爷,你千万别烤老了。”
说完不知想到何事,脸颊一热,似怒非怒地瞪了他一眼。坏家伙,上次在有璟阁烤肉时可没干什么好事!
许清桉泰然自若地受了这一眼,“好,我知晓了,你坐远些,别被烟迷了眼。”
薛满正要挪动凳子,便见眼前伸来一只手,端走那盘焦黑的烤肉。
裴长旭道:“我饿了,先垫垫肚子。”
薛满立马望向绿飘,绿飘心有灵犀,送上自己烤的那盘食物,“何公子,若您不介意,便用我烤的这盘子吧。”
薛满跟着道:“大少爷,绿飘姑娘烤得好,你吃她那盘子去。”
裴长旭客气地回绝:“不用,我吃这盘便行。”
薛满道:“都烤焦了,又苦又涩。”
裴长旭道:“我偏生爱吃苦涩的东西。”
薛满:“……”
绿飘察觉异样,暗暗打量何家兄弟与这位名叫阿满的婢女。之前只觉得他们待她不似奴仆般呼来喝去,而今再看,又有了新的感触。
他们待她宠溺又纵容,分明像待娇惯的意中人般……
“绿飘姑娘。”薛满不想搭理裴长旭的抽风,打断绿飘的出神,言归正传道:“具体帮你赎身,需要哪些条件呢?”
樊数铭抢答:“按求香畔的规矩,替花魁赎身需要先缴纳一万两黄金,再得每年往楼里注资万两白银。贵是贵了些,但你们放心,往后我会努力挣银子,挣多少都交给你们,尽量补上这笔钱财!”
说完神色忐忑,生怕何家兄弟觉得条件太过苛刻,翻脸改变主意。
裴长旭沉吟道:“寻常青楼,只需要支付一笔银子便能替人赎身,为何到了求香畔,还须得年年往里头搭一万两白银?”
绿飘长叹一声,“求香畔声名远扬,日入斗金,靠的便是高超的调教及竭泽而渔的手段。但凡进了楼的姑娘,能如愿离开者寥寥无几,多数都是缚而老死。”
“按你所说,即便离开也要每年交一万两白银,那根本算不得真正离开。”许清桉问:“天大地大,难道不能交完赎身的黄金,便带人远离兰塬,逃脱求香畔的控制?”
“有人这么干过。”绿飘敛眸,顿道:“我们都以为她自由了,然而半年后,她便被抓回来,当着我们的面……被数不清的老鼠活活咬死。”
“那她的情郎呢?也死了吗?”
“不,他非但没有死,还由楚娘子新介绍了一位姑娘,重新成为求香畔的客人。”
薛满道:“好一招杀人诛心,这番杀鸡儆猴,料想你们不敢再有多余的心思。”
绿飘泫然欲泣,“我在求香畔待了十一年,见过太多浓情蜜意到喜新厌旧。是以,我时刻告诫自己,切莫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可后来铭弟找到了我,又带我认识了你们……这世上总归有真情,不枉我们活一遭,不是吗?”
“是!”樊数铭大声应道:“姐姐,你这么想就对了,等你离开求香畔,往后会有许许多多的美好!”
“没错,从现在开始,你不该再哭,而该笑。”薛满朝她递出一块帕子,等她擦干眼泪后道:“我有个疑问,求香畔只是一座青楼,为何能神通广大至此?我看方才那老头……就是你们的父亲,似乎十分忌惮求香畔的势力?”
许清桉适时惊讶,“我没记错的话,铭弟的家族在墨城也是大户人家,竟也会怕一座小小的青楼?”
樊数铭认真道:“二哥,求香畔可不是普通的青楼。”
绿飘跟着道:“铭弟说得没错,求香畔的客人非富即贵,出手阔绰。譬如你们前几日见到的傅老爷,他家中世代经营瓷器生意,这几年也往宫里送过御用的物件,听说贵人们用着喜欢,来年还要再送。”
“皇商?”裴长旭挑眉,“按理说,皇商在民间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即便被你所伤,同样不敢在求香畔造次。”
“不仅是皇商,便是官场人也同样如此。”绿飘轻轻摇头,“求香畔名气之大,引客无数,闹事者大有人在。但楚娘子神通广大,每回都能整顿乾坤,叫那些人再不敢来惹事。”
许清桉将烤好的肉放到盘中递给薛满,忙里偷闲地问:“这楚娘子是什么来路?”
“说起来,楚娘子只是求香畔的一个管事,而且还是外楼的管事。”绿飘道:“我只知晓她是个寡妇,今年二十有八,具体什么来路却不清楚。”
裴长旭等人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关键字: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