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俊生满脸茫然,阿满姐姐说得头头是道,但他真是丁点没尝出不好来。
他改问第三人,“公子,您觉得好吃吗?”
薛满换上新筷替许清桉夹菜,“少爷,你来评一评。”
许清桉出身名门,用惯锦衣玉食,并不难尝出她说的问题,但近日经过某人的补汤大洗礼,他颇有看淡红尘的念头。
“尚可。”他道:“你不喜欢,下回不来了便是。”
薛满懊恼,“早知味道这般普通,我们还不如去外面随便吃点,好歹能省不少银子。”
俊生笑道:“姐姐别恼,一顿饭而已,公子承受得起。”
的确,对恒安侯世子来说,一顿饭花十几两银子是常事,但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兴许承载着数年生计。
如今的柯友文便是其中一员。
相较于装扮精致的其他宾客,他衣着朴素,气色萎靡,趁着他人不注意时,往桌上放了瓶酒。
他局促地坐好,不时朝楼梯口张望。等得时间久了,浑身便泛起战栗,皮肤下像钻进虫子般奇痒难耐。他用力地抓了抓大腿,右手探向怀里,待摸到两样冰冷的物件方心神微定,打起精神继续等候。
许久后,楼梯口出现一抹熟悉身影,他连忙起身招手,“大表兄,这里!”
来者是一名油光满面的男子,年约三十出头,穿着一袭价值不菲的锦袍。鼓囊囊的腹部勒着根宝石腰带,浑身上下写着“财大气粗”四字。
他大摇大摆地走向柯友文,路过靠窗的位置时脚步一顿:哟呵,这一男一女长得真够标致,若是能收入囊中,肯定能卖个不菲的价钱!
他一心二用地落座,朝柯友文假笑道:“抱歉啊友文,我路上遇到个朋友耽搁了会,让你久等了。”
柯友文忙道:“不久,不久,我也刚到这里。”
他将酒杯推到对方面前,“我方才闲着无事,已先点了几个菜,大表兄要么再看看菜单?”
大表兄名叫葛帆,他对柯友文的际遇再清楚不过,故意道:“也行,那我再点几个菜。”
柯友文硬着头皮道:“好,那我喊小二来。”
葛帆便挑着贵的点了五道菜,见柯友文欲言又止,眼中掠过一丝轻蔑。
没银子也想摆阔?
他合上菜谱,相当善解人意,“友文啊,我知晓你如今日子过得紧凑,别说是东来顺酒楼,便是路边的酒馆你也难负担得起。罢了,咱们兄弟今日能省则省,你点的三道菜足矣。”
柯友文涨红着脸,眼睁睁见小二翻个白眼后离开。
“大、大表兄。”他佯装无事,问:“舅舅与舅母近段时间可好?”
“我年前给他们在乡下置办了几十亩地,又配了十几个仆人,他们平日就收收佃租,种菜养花,过得十分惬意。”
“那子阳和子骞呢,他们初入学堂,不知适不适应?”
“鸿飞书院的院长乃是我的好友,他对子阳和子骞赞不绝口,称他们天生聪慧,八面玲珑,将来必是可造之才。”
“那是,子阳和子骞与兄长一脉相承,不出十年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番客套的寒暄后,柯友文将葛帆家中的情况关心个遍,只差问候那守门的大黄狗。而葛帆看似有问必答,实则换着法子炫耀,虚荣心溢于言表。
菜已上齐,有别于邻桌的琳琅丰盛,他们只一碟油炸花生米、一份油焖茄子,外加份肉末青椒。
葛帆用筷子拨了拨菜,又用嘴沾了沾酒,朝柯友文投去怜悯的眼神。
连酒都是最便宜的二锅头,真是寒碜得可怜!
“友文呐。”葛帆往椅背一靠,心不在焉地问:“你最近腿好些了吗?”
柯友文捶了捶酸胀的右腿,苦笑着道:“用了半年药倒是有所好转,已能稳当站上半个时辰,但想完全康复,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柯友文是个读书人,从前家境殷实,生活平顺。但前年他在出游时从山间跌落,摔断了一条腿,又因庸医治疗不当,使他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瘸子,彻底断送了科举之路。他自此性情大变,闭门不出,只觉余生万念俱灰。
本以为他已经废了,没想到去年妻子寻来神药,他服用后腿伤逐渐好转,甚至有希望行动自如!
然而神药虽妙,价格亦是昂贵,他们变卖了所有家当仍无以为继。幸有大表兄葛帆仗义出手,阔气地借给他们一笔银子,才令他们重新看到曙光。可不出半年,那些钱便花个精光,他已有段时间买不起药,随着身体的不适越来越强烈,这才又约出了葛帆。
今日这顿饭,其一是为表达对葛帆的感激,其二便是……
“大表兄。”柯友文双手举杯,情真意切,“以前我跟你来往少,只从街坊邻居嘴里听过你的事,一度对你怀有偏见。可当我摔断腿后,别人都用各种理由拒绝我,只有你肯借我银子治病。这半年多来,你更是处处照顾我全家,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
“慢。”葛帆打断他的肺腑之言,一脸似笑非笑,“友文呐,今生的事该今生了,干吗要拖到来生?”
柯友文喏喏应是,“大表兄说得对,今生事该今生了,今生事该今生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袖子抹抹嘴,小心翼翼地开口:“等我腿伤痊愈,我便继续考取功名,若能有幸登科,定会重报表兄的恩情!”
这话葛帆不止听过一次,以往他总笑眯眯地说不打紧,今日却变了态度。
他改为斜身坐着,“说起来,你这腿养得有些时候了。”
“是,之前请不到靠谱的大夫,便一直浑浑噩噩地拖着。不过用了神药以后,我的腿有明显好转,不说今年吧,来年定能健步如飞。”
“来年?”葛帆问:“你算过账没,这样吃药每个月要花多少银子?”
“二十……不,十两。”柯友文气虚声短,“每个月大约十两。”
葛帆啧了一声,“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人一年也就挣个十几两。”
“是,对。”柯友文满脸愁容,“不瞒表兄,我也想过不治这腿,下半辈子废便废了。可家中没了顶梁柱,我妻子与一对双胞胎女儿又该怎么生活。”
葛帆的手指在桌面轻打节奏,眼神隐有闪烁,“我记得小娥和小翠今年有八岁了。”
“是,上个月正满八岁。”提起一双贴心的女儿,柯友文未免感到愧疚。妻子倾家荡产为他治病,连累着一双女儿跟着吃苦,她们从前衣食无忧,如今却连生辰都只吃得上一碗清水面。但即便如此,她们仍没有半句怨言,坚信他有痊愈的那一天。
思及此,他鼓足勇气道:“大表兄,我今日约你来是有个事想和你说。”
“你说。”
“能、能否请你再借些银子给我?”
“你要借多少?”
“五十两行吗?”
“买药?”
“对。”他重重点头,“前头已花了不少钱治腿,总不好白白浪费,表兄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
“理是这个理,只不过我借了你五十两,后续估计还得再借你五十两。”葛帆挑着眉道:“毕竟你这腿一时半会治不好,除了我便没人肯借你这么多银子。”
柯友文窘迫又哑口无言,皆因他说得丁点没错。
葛帆忽地笑开,“友文呐,我可以一步到位,直接给你一百两银子。”
柯友文惊喜万分,“大表兄,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往后你有任何事情,我都会听你差遣,没有半句怨言!”
“先别急着谢我。”葛帆道:“我不白给你这些钱,是需要你拿等价的东西来交换。”
柯友文一脸茫然,他已将良田宅邸售尽,哪还有值钱的东西交换?
葛帆抚着嘴角,意有所指,“你有一双如花似玉的双胞胎闺女,实在是叫人羡慕呐。”
柯友文一怔,“大表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葛帆道:“你们家现在这个境况,每月的生计都成问题,何况还拖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倒不如给她们找个新去处,你们好,她们也会好。”
柯友文瞪大眼睛,似乎还是不能理解。
葛帆直接摊牌,“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把小翠和小娥给我,我会帮她们安排好去处。”
柯友文总算回过神,难以置信地道:“那不就是卖孩子吗?”
“诶,怎么能叫卖呢,我好歹是她们的伯父,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亏待她们。”
柯友文的眼皮开始疯狂跳动,他想到以前听到的那些传言,说葛帆跟当地最大的青楼有勾结,经常会帮着买卖妙龄少女,靠此才收敛了不菲的家产。原来传闻没有夸张,葛帆真是个人贩子,难怪他会主动借钱给自己看病,想必是早早盯上了小娥和小翠,想尽办法接近他们一家,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没安好心!
“葛帆,你别做梦了!”柯友文怒目瞪着他,“小娥和小翠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卖掉她们!”
“哦?那你不打算治腿了吗?打算永远当个废人,靠人救济过日子?”葛帆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推到柯友文的面前,“我已是看在亲戚的分上给了你天价,旁的孩子最多值个十几两,你该知足了。”
柯友文死死盯着银票,脑袋再度泛起狰狞的疼痛。
葛帆表情凉薄,继续火上浇油,“真不答应吗?友文,女儿长大了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候她们还能管你的死活?”
一句句话犹如锋利的毫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柯友文的脑袋,使得他头痛欲裂,几乎丧失思考的能力。他绝望地捧住头,内心竟有一丝动摇。他不想后半生都活在别人的鄙夷里,如果卖掉小娥和小翠,用那一百两银子治腿,等伤好了他便能继续考取功名,等当上官了再去想办法赎回她们……
可等到那时候,小娥和小翠会原谅他吗?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猛地抬头,猩红的双眼俱是坚决,“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葛帆被他的不识好歹激怒,干脆撕破脸,“行,你不肯卖女儿,那就把之前欠的五百两银子立刻还我,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
柯友文锁死眉头,“我只借过你五十两银子!”
“你说五十就五十?”葛帆得意地挑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竖着向他展示,“我有借据为证,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字,写着向我借款五百两。”
柯友文努力辨认借据,脸色大变,“这不是我写的那张欠条!”
“开什么玩笑,白纸黑字,就是你的字迹。”葛帆老神在在,“你不服气,大可叫人来比照。”
柯友文气得浑身哆嗦,葛帆竟叫人临摹了他的字迹,弄了张假欠条出来!从第一次借银开始,他便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他想夺过欠条撕毁,葛帆却动作更快,将东西收好后起身冷笑,“柯友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喝敬酒,那便好好品我这杯罚酒。明日午时前你要是拿不出五百两,我就立刻去衙门告你,到时候你不仅要卖女儿,恐怕连妻子也保不住!”
他扔下威胁便走,未料刚走出几步,颈部便传来一阵彻骨剧痛。侧首看去,是柯友文手持一柄银簪,脸上飞溅着鲜血,凶神恶煞活像地狱里的厉鬼出笼。
柯友文神色癫狂,拔出银簪又捅进深处,嘴里跟着手上的动作不断重复,“王八蛋,我只欠你五十两银子,是五十两银子,只有五十两银子……”
第29章
事发突然,二楼的宾客们被吓得四处逃窜。薛满正好低头夹菜,待想抬头探个究竟时,一双手掌已遮住她的眼。
“别看。”许清桉动作敏捷,隔开人群护着她往楼下走,边沉声吩咐:“俊生,快去报官。”
“是,我这就去!”俊生忍不住回头,见那人还在对躺在血泊中的男子行凶,连忙加快了步伐。
衙门离得近,不多时便有六名带刀衙役赶到。他们箭步冲上二楼,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厉喝声后,两名衙役架着行凶的瘦弱男子下楼,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有不少好事的宾客没有离开,见状不禁齐齐退步。薛满躲在许清桉背后,稍探出脑袋,恰好瞧见那男子的全貌。
他浑身是血,眼神涣散,耷拉着四肢似是精疲力竭,偏手中死死握着一支银簪。鲜红的血迹顺着银簪滴落,在地上留下一串串渗人痕迹。
好、好可怕。
薛满的心口直跳,下意识捉上许清桉的长袖。许清桉低头看了一眼,便也任由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