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启站在院中,身旁跟着十余人,均是气势汹汹,怒形于色。
是了,他们的长官大人落水失踪多日,这位京城来的御史兼世子爷却麻木不仁,成日窝在书房里,宁可与他的婢女眉来眼去,也不肯跟大伙儿一起去搜救。
竖子可恨,竟连装模作样都不屑做!
若韩大人平安归来也罢,可他们父子不幸遇难,许清桉仍稳如泰山,实在可恶!可耻!可恨!
上官启虽无官职,却跟随韩越多年,情谊非同一般。其余人亦对韩越忠心耿耿,此刻他们同仇敌忾,非要逼许清桉去韩府吊唁不可!
书房没有动静,上官启复喊:“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
其余人声如洪钟,“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
在众人愤恨地注视下,书房门由内打开,角落里的凌峰忙现身:“许大人,他们人多势众,卑职拦不住他们。”
许清桉扫视一圈,全是衙门里的熟面孔。
“上官师爷所言极是。”他道:“于情于理,本官该为韩大人吊唁。”
“许大人终于肯出来了?”上官启顾不得尊卑有别,讽道:“韩大人生前与您父亲是旧识,您称他一声世伯也不为过。长辈落水失踪,许大人却能不动如山,着实叫小民大开眼界!”
许清桉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本官相信,能叫上官师爷开眼界的事远不止这一件。”
上官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何其郁闷!“你——”
“好了。”许清桉淡声打断:“时间不早,还请上官师爷领路。”
上官启甩袖作罢,领了人赶往韩府。一路上,他数次出言针对,许清桉却不偢不倸,端是心如止水。
上官启怒竭而悲,抹着泪道:“韩大人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到了韩府,许清桉身边只有路成舟陪同,由韩府管家领向中堂。
一路上鸦默雀静,奴仆们不见踪影,偌大的府邸死气沉沉。
事出突然,韩府还未挂上白幡,唯有两口黑棺并排摆在堂中央。棺木四周点着一圈儿臂粗的白烛,烛泪无声淌落,似乎也在哀悼主人们的逝去。
棺前有蒲团,身着孝服的韩夫人正在跪祷。
许清桉命路成舟在外等候,跨过门槛,打破一室凄寂,“韩夫人。”
韩夫人并未回头,哀声开口:“许大人,您来了。”
“是。”许清桉道:“斯人已逝,还请韩夫人节哀顺变。”
“民妇同时丧夫丧子,与其独自苟活,倒不如随他们一同去了,一家三口也能在地下求个团圆。”
“夫人莫要这般悲观。”许清桉道:“依本官所见,求死不如求生。”
“好一个‘求死不如求生’。”韩夫人泫然欲泣:“万众皆苦,唯愿求生,可惜天不遂人愿,好人不长命,坏人却能贻害千年。”
她转过身,容颜憔悴不堪,竟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许大人,能否请您替家夫和犬子上炷香?”
许清桉作揖,“理当如此。”
韩夫人点燃三炷香,递到许清桉手中。许清桉执香上前,微微曲肘,拜祭三下——不知为何,这佛香别样浓郁,窜入鼻间竟叫人浑身无力。
许清桉倏然瘫软在地,一双桃花眸用力睁着,胸口急促起伏。
“韩、韩夫人。”他闭了闭眼,力求镇定,“本官身体不适,劳烦你去请个大夫来。”
“大夫不会来。”韩夫人轻道:“许大人,您说得没错,求死不如求生,我既然要生,便只能送您去死。”
许清桉眉头紧蹙,“本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杀人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许清桉忍着不适,道:“莫非你误会韩大人和韩公子的死与本官有关?不,本官可以解释,是他们二人做了坏事被本官察觉,怕祸及亲族,干脆畏罪自杀。”
韩夫人蹙眉,似在思考真假,“他们做了什么坏事,竟能祸及亲族?”
“他、他们与城外云清山上的女寺勾结,高价卖一种药丸骗钱,那药丸虽有奇效,但断了药便后患无穷,已经害了好几人的性命。”
“什么药竟如此厉害?”
“本官暂时不清楚,但,但多给些时日,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你看。”韩夫人道:“这便是我要你死的原因。”
许清桉愕然失色,仔细打量起对方:面前的妇人语态温柔,目光却截然相反,如看一件死物般森冷地看着他。
他后知后觉地道:“本官……错了,与女寺勾结害人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许大人慎言。”韩夫人轻拢鬓发,平静道:“我与诸位师太卖药救了许多人,哪怕在佛祖面前亦问心无愧。”
“你竟说得出口?”许清桉道:“仅我查到的便有三人因此药丧命,其中又牵连另外三条人命,拢共六条人命死于你们手中。”
“行军打仗也会死人。”韩夫人坦然到冷漠,“区区几人的死,能换来更多人的生,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他不知想到什么,收敛敌意道:“韩夫人,本官虽与你接触不多,却知晓你绝非利欲熏心之辈,本官猜测你定是受人蒙骗,身不由己。”
韩夫人浑身僵住,一时难以言喻。
许清桉又道:“韩大人德才兼备,深受百姓们爱戴,将来定不止于四品官衔。你本能安稳当官夫人,又何苦冒险去干这谋财害命的事情?除非有人胁迫你,逼你同流合污。”
韩夫人闭上眼,胸口弥漫着无尽懊悔。他说得没错,怪她当初信错了那人,一步错后步步皆错。晚了,她已经泥足深陷,一切都晚了……
许清桉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帘,“韩夫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本官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要你助本官一臂之力,本官定能匡扶正义,将胁迫你的恶徒绳之以法。”
他单手撑地,勉强坐立,饶是虚脱无力,仍旧风光霁月。
“本官说到做到。”
六个字掷地有声,几乎砸开韩夫人的心防,便在她面有松动时,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鼓掌声。
啪啪啪。
有人推门进来,“许大人好口才,只做御史实在屈才。”
许清桉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缎袍美髯,道骨仙风,这位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并不陌生。
他吐出一个名字,“秦长河。”
秦长河道:“正是在下。”
许清桉道:“本官早猜神药背后有精通药理之人在谋划,但万万没想到是你,秦大善人。”
“老夫权当这是句夸奖。”秦长河踱步到韩夫人身侧,“韩夫人,你做得很好。”
韩夫人敛首,顶着他通透人心的目光,慢慢退到墙角。
秦长河转身,居高临下地看向许清桉,“这是我第三次与许大人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许清桉眸光沉沉,“你铁了心要杀我。”
“许大人是聪明人,可惜手伸得太长。”秦长河道:“你是监察御史,到衡州查查账册文书便好,偏要多管闲事,累人累己。”
“你别忘了,我乃恒安侯世子。”许清桉气虚声短,姿态依旧高傲,“我祖父是恒安侯,我是圣上钦点的监察御史,身边还有京畿营的兵尉随行。但凡出点意外,便有人马上传信去京城,届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许大人放心,秦某自有办法摆平一切。”秦长河随口道:“据闻许大人与恒安侯的关系极差,你曾数次遇险,恒安侯都置之不理。祖孙情淡薄至此,想必你死后不久,他便会再立一位世子。”
杀人不过诛心!
“我不懂,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许清桉面色灰败,“你们不妨让我死个明白。”
秦长河无意回答,倒是韩夫人心有不忍:“是我的婢女芳汀……何大夫之事后,我心有不安,便吩咐她去若兰寺与师太商量,想安排另一处寺庙作为接头地点。岂料前几日时,她竟在若兰寺中撞见了您与阿满姑娘。”
“枉我如履如临,竟还是露了马脚……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许清桉自嘲一笑,似乎已经认命,“不知二位准备给我个怎样的死法?”
“韩夫人会给世子个痛快。”直到此时,秦长河仍是淑人君子的模样。这身伪善的皮披久了,竟叫他也嫌弃污糟之事来,横竖有人替他动手。
韩夫人指尖发麻,艰难地动了动嘴,“便由戈护卫将功补过……戈护卫,你且进来吧。”
门外无人响应。
“戈护卫?芳汀?”
外头一片寂静。
秦长河暗叫不好,欲箭步往外冲去。与此同时,门扉被人踹开,路成舟一手持剑,将昏厥的戈宏朗与芳汀依次丢进中堂。
秦长河的视线落向他身后,空旷的庭院不知何时竟全是人。他们或站或躺,站着的是一群劲装黑靴,肃容凛然的剑客,躺着的是……是韩府埋伏在暗处的护院,是他从秦家特意挑选带来的五十六名打手。
近百名身形魁梧的壮汉,被这群剑客无声无息地解决。他们武功非凡,训练有素,没有一张衡州衙门的熟面孔——
秦长河僵硬地转身,见许清桉端然站起,双手抄袖,一脸似笑非笑。
他颤声道:“你……你方才是装的,你没有吸进迷香。”
许清桉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能算计本官,本官自然也有后招。”
秦长河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瞪着韩夫人,“你这贱人,竟然敢背叛我!”
韩夫人从震惊中回神,慌张摇头:“不是我!”
“不是你还会是谁!”
“我按你所说,全都分毫不差地做了!夫君和志杰还在你手中,我怎会冒险去跟许大人联手!”
眼见他们剑拔弩张,许清桉抬手,示意他们住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本官天资聪颖,算无遗策?”
秦长河与韩夫人齐齐盯着他。
他道:“小小软筋香,提前服下解药便能预防,你该换种更强劲的药来。”
秦长河如鲠在喉,重点不在药上,而是外面这群厉害的剑客!“你早知道我们是故意引你到韩府下手。”
“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诱本官出衙门,甚至设计了韩大人和韩志杰的假死,本官怎好辜负你们的心意?”许清桉道:“本官替你们介绍下,院中的诸位是本官去广安府借来的精兵强将。”这是当日他吩咐路成舟办的第二件事,派人去往广安府搬救兵。
从衡州到广安府来回起码六七日,这意味着在韩家父子“出事”前,许清桉便推断到了一切。
秦长河惊觉小瞧了他,“你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异常?”
许清桉淡道:“从一开始,所有的线索便指向韩志杰与韩大人,的确,作奸犯科者大多数都是男子。本官本也以为是他们,毕竟韩夫人是后宅女子,堪称官夫人的典范,待阿满又温柔可亲,在先入为主的观念里,韩夫人该是个好人。”
“可你还是怀疑到了我身上。”韩夫人问:“为何会怀疑我?”
“如本官所言,韩大人德才兼备,品行有目共睹。”许清桉道:“便连募捐在即,秦公子犯了错,韩大人也能将他打入大牢,处事不可谓不公。”
韩夫人含泪道:“许大人,夫君他是好人,他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
秦长河不耐道:“那你也该怀疑韩志杰,是韩志杰的护卫丢失令牌,才被你们抓到了把柄!”
“是,从谋害何姑娘的角度来看,韩志杰应当是主谋。但从他生病的轨迹来看,他不过是另一名用药的受害者。”许清桉道:“若兰寺只许女客求药,韩志杰不像其他人那般有情深义重的妻子,但有位爱他至深的母亲。韩夫人,是你两年前替他求了神药,对吗?”
韩夫人面如土色,“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