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竟能如此美好。
早膳用了一块糖饼与一碗肉丝面,闲来无事,墨时在埋头写字,她便坐在一旁读诗。
读诗读累了便翻起了话本,话本看乏了便支颐打盹,醒来后又去逗弄月桂玩。
如今,再也没有层层叠叠的规矩来框她,再也没有成群结队的下人环绕身侧,没有任何一道声音、任何一个人可以管束她的身心,在此处,她畅所欲言,随心所欲。
坐了半晌,忽闻掌柜喊东家来了。
掌柜口中的东家便是许京云,他虽对生父心寒,早已不回许家,可这间铺子与许家无关。铺子原是她阿娘从豫州带来的陪嫁,掌柜也只认原东家的膝下子孙。
兰芙起身去了铺子里,亲自给许京云道谢。
许京云今日又是来找兰瑶。
兰芙道:“她一大早便出去了,也不知是去做什么,过会儿许就回来了。”
许京云只好坐下等她,等了一晌午,兰瑶终于回来了,她去绣罗阁做衣裳,排了几个时辰才量到她的身形尺寸。
“头都挤破了,衣裳上的珠子还被蹭掉了一颗。”
她一边连声抱怨,一边从侧门进了铺子,望见眼前的人影,吓了一跳:“你怎么又来了?”
“瑶瑶,我只想来看看你。”许京云一对上她,话语便显然有些促狭,他没喜欢过人,也猜不透兰瑶的心思,只能步步试探讨好她。
“我等你许久,有些口渴。”
兰瑶睨了眼桌上早已放凉的茶水:“桌上不是有茶吗?”
得她这般敷衍,许京云不免失落,眼神微暗,直接拿出藏在广袖间的锦盒,打开呈给她看:“我今日路过瑶光阁,看到有支簪子很衬你,你且来看看,可喜欢?”
他只要一给她买衣裳首饰,她便会对自己热情几分。
兰瑶眸光一亮,拿起那支琉璃珠花簪细细观赏,簪身轻盈玲珑,琉璃珠花色彩斑斓,银质流苏徐徐摇曳,一看便价钱不菲。
“真漂亮,我很喜欢。”她连锦盒一把拽过,牢牢握紧。
转身提起水壶,倒了那壶凉透了的茶,殷勤笑道:“你等累了罢,我去给你烧水沏壶好茶。”
沏了茶回来,她稳稳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中,声色全然柔和:“请用。”
许京云轻呷半口,搁下茶盏,他初经情爱,显然清稚,不敢看她,磕磕绊绊道:“瑶瑶,若是我心悦你,你也、也会心悦我吗?”
一个男子与自己相对而坐,对自己吐露心迹以表爱意,换做旁的女子兴许面上早红了一大片。
而兰瑶却无一丝娇羞之色,毫不掩饰,满口答应:“喜欢啊。”
这声喜欢说得漫不经心,她垂首在摸那支簪子。
许京云满脸欣喜,落凳起身。
兰瑶觉得簪子尾端的流苏异常华美,冰凉的触感在指缝流泻,她爱不释手,用余光望了他一眼,“你给我够一年用的银子,我就喜欢你一年,倘若你给我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银子,我便喜欢你一辈子。”
第099章 离京城
“娘子心病深重, 一时恐难以痊愈啊。”
大夫捋着长须,替兰芙号了一脉。
休养了几日,兰芙气色总算精神了不少, 这几日都吃得好睡得好, 面色也养得红润了些, 比在府上那段时日好受不少。
可她知自己心病仍在, 有时仍会莫名发怔, 心酸欲哭。
姜憬声色发疾:“大夫,这病到底该如何医治啊?”
她从那日在府上见到兰芙的第一眼, 到眼下她坐在自己身旁, 依然觉得她闷闷不乐, 眼底无神,心性里的那股欢脱劲竟宛如从未有过一般。
大夫望了眼兰芙, “娘子如今可是依旧深陷旧事中无法自拔?”
兰芙摇摇头,淡淡光影垂在她眼睫,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叹言:“我已脱离苦海。”
大夫沉沉颔首,语气深长:“既已摘离而出,那想必是旧人旧事难以介怀, 故而心伤难愈。此乃心病, 药石只能为辅,我会再给娘子开几副药, 重中之重还是需得娘子放宽心,朝前看, 慢慢调养才是。”
“多谢大夫。”
兰芙送了人走,门前垂满枯黄藤枝, 刚好抚到人肩头,细密藤网消匿了几分日光。
她倚在门前, 看着墨时坐在凳上埋头写字,月桂摇着尾巴去刨树下湿润的泥土。东边耳房里很吵,兰瑶在埋怨许京云没给她买到那对耳铛,姜憬去了灶下生火做饭,一缕炊烟托起漫天晚霞。
市井熙攘的烟火真正抚慰了她落寞难安的心。
放宽心,朝前走,都过去了,她不要去想,也不要回头。
许京云的外祖家在江南豫州,豫州林家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上京许家,生下一子,两年前因病离世。几日前,儿子又因夜巡茶庄时跌落马下,不治身亡,膝下只有一幼女。
林家二老年事已高,含饴弄孙的日子没过几日,却一年接着一年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家祖上数代经商,家产偌大,实在不想遭外人钻空子觊觎,便多次来信劝唯一的外孙回豫州。
许京云软磨硬泡了一日,兰瑶才同意跟他走。
临别这日,兰瑶收好了包袱,一辆宽敞的马车已在外等候多时。
兰芙与姜憬迎上来相送时,一向没心没肺只爱钱财的兰瑶竟红了眼眶,又不大情愿去了。她挎着两只包袱,里头的珠玉首饰叮当作响,扭捏着不肯走。
兰芙看她与许京云二人着实是拉扯墨迹,从早晨捱到晌午仍未上车,便故意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扬着声:“不去便不去了,虽说他外祖家有三座茶山、千亩良田、几十间铺子,可谁又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呢,还是我们三人在一处安心自在。”
“说得是,你若实在不想去,我便去替你回绝他,叫他走罢,免得叫人久等。”姜憬立马挪步。
“诶诶!你别去!”兰瑶脚步一顿,伸手将几滴泪珠子一抹,改了口:“我、我还是去罢,他昨夜求了我一宿,我也不好……言而无信。”
她也看得出来,许京云如今是真心喜欢她,他外祖家的那些产业,将来还不都是他的吗?他家大业大,他喜欢她多久,她便同他好好过几日日子,若日后劳燕分飞,他移情别恋,她也能攒不少银子在手里,也不愁下半辈子了。
兰芙无奈作罢,放开她的手,俯在她耳边:“快去罢,你跟他去豫州,就是享清福,日后能穿金戴银当主子。”
“可我舍不得你们。”兰瑶终于说出了绊住她脚步的念想。
她们在一起将近二十年,分别确实不是件易事。
那个秋日,一同去松云山的许多人,下了那座山,便都天各一方,有人再也没见过面。
兰芙也似乎想到了往事,可只一瞬间,她眼底的虚芒便尽数散去,“日子总会过去的,若只顾回首往昔,当下的时光便又长了脚般溜走了。如此一来,人就永远追不上岁月,永远只能活在过去。”
她掰指一数,她这几年目送过好多人离去,这已是第二次送兰瑶了。
但每次见到她,她都过得与上次分别时截然不同,愿下次相逢,她还能这般欢畅恣意。
兰瑶终归是上了马车,临走时,许京云给了兰芙她们两块牙牌。
因近年各地涌入许多无名无姓的流民,常起暴动异乱,出了人命官府都查不到死者身份,更有健硕青壮的百姓游手好闲,冒充灾民去领各地的赈灾粮。
随着两月前新政颁布实施,户部那边户籍查得紧,政令一下,各州府也着力严查百姓户籍,若遇事拿不出牙牌,便会被当成乱民押入当地府衙。
兰芙她们的名姓是在永州县衙落了册的,
去官府申领便能领到牙牌,可若是处处透露名姓,位高之人一旦有心,往上一查便知她们的踪迹。
是以许京云特意寻了许多人脉,弄来的这两个牙牌都是两位失踪一年以上的女子的,家人嫌麻烦,也不愿去报官,人不知生死,户籍便一直没销,牙牌也是能用的。
必要之时她们可以拿这个假牙牌出来挡一挡。
兰芙收下,屈膝道谢。
马车向前疾驰,蹄声清亮辽远,腾起满地轻尘,出了城门,终隐没在层峦叠嶂的青山背后……
烛光昏黄,冷霜凛凛,桌上一碟清炒香瓜、一盘辣椒炒蛋与一碟熏肉片,菜色简单,风味却俱佳。
墨时埋头吃了两碗饭,最先下桌,端了盏烛台去房中写字。
姜憬拨动筷子,道:“阿芙,我们也走罢。”
上京车水马龙,匆忙拥挤,可谓是富贵迷人眼,但见过繁华之景后,她们都不想呆在上京。
兰芙夹了块肉片入口,唇上沾着一丝清浅油花,“好,正有此意,快过年了,我们先寻一处安顿下来,也好过个好年。”
“我们也回江南吗?”姜憬问。
兰芙吃饱了,放下碗筷,辨不清眸中是何种神色,微微摇头,开了口:“想回江南,但又不能回江南。”
她深知祁明昀的心性,他等闲不会轻易死心,必要搜寻一番她的下落才肯罢休。尤其是江南几州,永州、青州、安州,乃至依山带水的其余州县,他定会派人翻来覆去的找。
她怕被他找到,再一次撞入虎口。
至少这几年,江南去不得,不如就留在北方,也正好省了车马辗转,路途劳顿。
最终,经几日彻夜商谈,她们定下去离上京不远的益阳。
益阳虽临近上京,但在寸土寸金的其余几州中实在算不得是块富庶之地。
前几年一场瘟疫爆发,持续数年之久,导致益阳城死了许多百姓。许多人为躲避灾祸,选择背井离乡,早在外地安了家置了业。死的死走的走,益阳如今还没缓过那股劲,仍是人口稀薄,物产匮乏,一些江南商贾欲将生意引到上京临州,也多不会选择益阳。
可不求大富,只为温饱,追求安生日子,益阳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祁明昀知她思念家乡,定会去江南寻她,可他不会想到,她仍在北方,就在距上京一山之隔的益阳落脚。
收整了几日,带的东西也不算多,三只包袱里只塞了几件寻常衣物。
这日上午,三人带着一只狗,乘马车出了城门。
兰芙掀帘探首,地上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耳畔过风,衣袂飞舞,身后的参天楼阁化为疾速闪退的掠影。
天幕澄澈碧净,众鸟高飞,夹杂着浓重北音的人声渐渐消弭。
上京便如一座牢笼,她终于走了出来。
马车行过条条蜿蜒曲折的官道,从日升走到月落,四周从红墙绿瓦到白墙黛瓦,景致截然不同,她们便离上京越来越远。
墨时耐不住困意,趴在兰芙腿上睡着了。
入了夜,风寒露重,兰芙从包袱里拿了件厚袄盖在他身上。
姜憬望着墨时的睡颜,突然慨叹:“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他如今都长这般大了,当年我们冒着风雪去安州时,他还在你肚子里呢。”
“是啊。”那年的光景叩入心弦,兰芙鼻尖酸涩,眼眶一热,“谢谢你小憬,万幸每次都有你陪我。”
姜憬恬淡一笑:“不说这个。”
夜很静,弯月旁卧着几颗明亮的繁星,唯能听见沉亮的马蹄声,与风拂过路旁草杆的簌簌之声。
车夫是个热情女子,与她们一路畅谈,三人笑音爽朗,无拘无束。
后半夜,兰芙不困,同姜憬谈起幼年之事,说起在黄泥地里打滚、去河边洗脚浣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