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今春出奇地雨水多,想必到了江南,雨露只会更甚。
可兰芙自小便见惯了南方多雨的天,对着这剪不断似的连天雨幕,竟也不觉得烦恼。
一年之始,莺初解语,宛如好事正酿。
她想回永州,她答应了祁明昀,准他送她过益阳城外的古桥。
他说,他只送她这一程,往后她若不想见,便再也不见。
姜憬带着墨时先行上了马车,在城外等候。
兰芙与祁明昀走了很长一段路,路过高门深宅,酒肆画舫,几乎将整条街走到了底。
风雨连天,青山苍茫,低矮房檐雨幕如织,两道步履蹚过满地水洼,终于上了那座桥。
桥上风大,兰芙手腕失力,伞面被风吹得歪斜摇晃。
祁明昀扶紧伞柄,也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开春渐暖,可她不耐轻寒,仍穿着那件厚衣。
“阿芙,桥上风大,我来撑伞可好?”
细密雨丝铺洒湖面,湖水荡起圈圈涟漪。
良久,兰芙松开手,恬淡道:“好。”
春雨朦胧姝色盈,一人撑伞两人行。
明德轩传来朗朗诵书声,读的似乎是杜甫的名篇《春夜喜雨》
就如当年他教她那般,读得生涩但响亮。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有那么一刻,祁明昀真正感到恍若隔世,岁月向前推移,蓦然回到八年前。
八年前,在永州的那几个月,就如同一场梦。
那年他毒发晕倒,躺在一方窄小的竹床上,半梦半醒间,恍惚望见少女清丽的脸庞。她执起热巾敷在他脸上,为他擦去十二年来沾染的鲜血与泥尘。
那年秋高气爽,松云山上,有少女背着箩筐,将斑驳的光影踩在脚下,耳边别上一朵芙蓉花,她说:她想一辈子健康快乐,自由自在。
那年麦浪翻涌,稻花飘香,少女坐在田埂上,握着树枝在泥地里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
还是那一年,他半夜醒来,到处都找不到她。他慌了神,失了心,从那刻起,心上便似空了一块,到如今也无法补全。
梦醒了,他刻骨铭心,大彻大悟。
他负了她好多年。
他总嘲她一颗真心蒙昧愚蠢,可若不是她真心以待,他如今都不知埋骨何处。纵使他有令世间万人俯首称臣的滔天权势,也不过是一个空了心的恶鬼。
因为她,他才从地狱里爬出来。
她是荒原中顽强的野花,坚韧美丽,春风吹又生。
她就站在那,什么都不用做,他愿俯首帖耳,做她裙下之臣。
他跟随她的脚步,涉阶而下,愈行愈远。
兰芙容许他站在身旁,密雨斜打,他将伞面一倾,一线光影便蒙了她的眼。
她抬头,望见一片杏花疏影,飞燕衔枝,桥畔柳枝初绽,桥下绿水清波,这才发觉,又一年春日悄然而至。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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