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七日, 船一靠岸,众人都欲陆续回家睡个好觉。
几处茶摊刚开, 油棚中热雾缭绕,一队佩刀官差穿过一层雾气,匆忙赶来渡口。
蓄着短胡茬的渔夫从渔船上下来,面色有些惨白,似是受到极度惊吓, 话音都在颤:“官爷们可算是来了, 人就在我船上,我大清早撒网捞鱼, 谁料捞上来一个死人,可把我吓得半死。”
茶摊上的茶客耳尖, 听说捞到尸首,放下热茶不喝, 纷纷围到渔船边欲一探究竟。
“让开让开,官府办案。”官差以刀柄抵退涌上来的几个男人。
“等等嘛, 时辰还早,我想去看看。”挽着兰芙手的一位绣娘胆子大,跨开步子就往那处探。
兰芙听到是死人,心头一怔,挣开她的手往回走:“我不去,我怕,我先回家了。”
对血光之灾,她避之不及,提着花篮便回了家。
晴云荡漾,湖光山色,艳阳穿透稀疏树梢,天全然亮了起来。
敲开家门时,墨时已独自去学堂了,姜憬才刚醒,听到她的叫门声,即刻披衣起来替她开门。
“你这一去都去了半个月,墨时日日都在念你何时回来。”
她如今在酒楼账房盘账,生意也不忙,不用同做厨娘时那般日日早出晚归。
点了几捆干柴,灶间生起了火,清蓝天幕弥漫炊烟与霞色。
姜憬往锅里蒸下去两个红薯,里锅煨着青菜咸肉粥,是早上做给墨时吃的,还剩下一大碗,她不知兰芙今日会回来,本是欲留着用作午饭的。
兰芙在船上这几日都没吃过热菜热饭,饿了便吃糕点果腹,饶是再爱吃永州的点心也一时吃腻了。
一闻到饭食的香味,腹中便在上下翻滚,她呼呼啦啦吃了一大碗粥,再塞了一个红薯,总算填饱了肚子。
“我特意向永州绣坊那边告了一日假,乘马车回了趟杜陵县,去祭拜了我爹娘。”
又是坐马车又是乘船,亦少不了两腿奔波,累的她浑身虚软无劲,只想倒头睡个三日三夜。
“你回村里了?”姜憬问。
她正想问她,村里的那些人如今可都健在,她也不知她的爹娘过得如何。
兰芙猜到她想问什么,她不是没去打探,可枣台村都已面目全非,完全不复当年之景。
她放下碗筷,神色泛起惆怅与失落:“我们村什么都没了,地基被移平,上面建了两座大庙,濛山与松云山都没有了,从前村里的人也不知被官府迁去了何处。”
跋涉经年岁月,亲朋故友天各一方,故土已不复存在。
她没对姜憬说,枣台村只有她的家还在。
那间不起眼的瓦房如今四方皆被篱笆与高墙围了起来,她只站在庙外远远往了一眼,唯见当年庭中的那棵树枝繁叶茂,粗壮枝桠破开高墙而出。
官府征用地基修庙,不可能留她一家不动,她知道是谁不让官府拆那间房,望见那四方高墙时她便知道了。
是以,她只敢远远望上一眼,不敢靠近。
她不知道,仅仅半个月前,他回过那间瓦房,在里头住了几日。
他们在最熟悉的故地,再次擦肩而过。
渡口打捞出的那具女尸被移回当地官府,不消三日,便查清了死者的名姓年岁,家住何方。
益阳这几日都在传,据说那女子是南方青州人,不知因何故失踪将近三年。
家中有五女三子,只是不见了个女儿,还少了张嘴吃饭,父母自然没当回事,还以为人是赌气离家出走,也并未大动干戈报官去找人。
这女子失踪近三年,仵作验了尸,人乃是近日被人勒死后抛入江中,江水四通八达,顺流而上,逆流而下,也不知是从何处推来的,机缘巧合在益阳渡口被发现。
官府强令死者远在青州的亲眷来认尸,死者的几个兄长来后二话不说,只字未提替妹伸冤,拿了床破旧草席便将尸首卷了走。
人人都戳她那几个兄长的脊梁骨,骂他们薄情寡义,冷酷无情。
因为这事,兰芙这几日都不敢独自去渡口。
“娘子,上京戏班子里来的布帛,盘扣上一应要用珠绣,堆放何处?”
绣坊里负责交接与运货的管事指挥几位长工搬送货物进门。
兰芙正用炭笔描一批披风上的花纹,无心理会这些事,只微微抬眸,应道:“问东家去罢,我这会手头有活呢。”
这花纹打好,便要裁了下去让众人照着图样绣。
“东家去婺城谈生意了,这不,我们回来时刚上的船。”
“谈生意?”兰芙微顿针尖,将绣绷搁在桌上,“我怎的不知,东家还只字都未曾同我提过。”
管事讪讪笑道:“婺城一处布庄临时来的大生意,东家这不是信得过您吗,让我们有事只管问娘子您。”
“他只管走,莫来问我,我可不干。”兰芙鼻腔微哼,执起绣绷描摹花纹。
东家哪次谈生意不是携妻带子游山玩水,一去便一月有余,将绣坊中的一堆杂事全丢给她一人。
她清早便要起来随库房管事去渡口点货,白日坐镇绣坊挨个教习针法,夜里又要督促布帛装箱入库,深夜回家吃口冷饭倒头就睡。
东家一不在,她便忙得焦头烂额,被琐事烦得心力交瘁,可日日这样奔波,工钱也不见涨。
“这不是娘子得力嘛。”管事压低声,“那旁人做事毛手毛脚,东家信不过。东家说了,待他这次回来便单给您涨工钱。”
兰芙听后,轻扯嘴角,暗暗揶揄,腹诽:都拿这话诓她多少回了。
“行了,外头下雨了,若是打湿了布,莫要说涨工钱,扒你我一层皮还差不多,全都搬去左边那间库房罢,明日再让人拆封。”
手头这批江南来的锦缎今晚便能完工了,她落完最后一针,起身吩咐:“去叫十个人来,明早便开始装这批货,装完清点无误即刻便发船,不可再同上次那般耽搁了。”
“诶,是,这便去。”
兰芙像是想到何事,张口喊住那人,眉头一簇,不忘提点:“莫要叫康安来,那人好吃懒做,就知冒领工钱,整日油嘴滑舌不着调,没的叫人恶心,我见他一次嫌他一次。”
夜已深,宫门紧闭,殿宇中唯剩两道长影。
“豫州递上来的折子,州府官员联名状告豫州县尉程青石与县令郭悠沆瀣一气,在豫州漳县巧立名目,搜刮民财,真是岂有此理!”李璘一扔折子,眉宇怒气不消。
程青石此人背靠程氏,在中书令之位数年贪赃枉法。借上次宫宴行刺案将他贬去豫州任一个小小的县尉,他竟还敢胆大包天,胡作非为。
“当初朕要杀他,是你拦着不让,此人奸佞之流,冥顽不灵,留着危害南齐,祸及百姓。”
祁明昀并未抬眼,目光在一道道奏疏上流连,他觉得面前这小儿当真是蠢笨至极,讽笑一声:“程青石好歹在中书令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你单借一个行刺案就想一举除掉他,未免太过仓促。他先是参与行刺,如今又大肆敛财,这两个罪名堆在一起,才足以将他彻底压死。”
李璘眸光一亮,拍案而起:“可要派御史下豫州彻
查?”
“查什么,我安排的,程青石又非蠢货,你以为他卷入行刺案,身背附逆罪名,怎还敢有所动作?他不敢做,我便推他一把。”
此人在豫州的所有罪名,皆是他故意安上的,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李璘又道:“那朕即刻拟旨,将他捉拿归案,论罪处斩。”
“随你。”祁明昀轻描淡写,“他死期到了,是在豫州畏罪自尽还是押回京依律处置都行,这事交由你定夺。”
李璘不免诧异他竟不插手,“你的人不介入?”
“你坐在皇位之上,这点事都办不好?”
大雨滂沱,阴风卷枝,殿外黑得窥不见月影天光,一名内侍叩开殿门,呈着酸枝木托盘躬身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瓷瓶。
李璘不知他又要做什么,下意识后退:“你、你又想做什么?”
祁明昀骨节修长的手揽过托盘,令那人退下,随后将这两只瓷瓶放到李璘身前,眉目轻挑:“这里头,一瓶是毒药,喝下去即刻毒发身亡,一瓶是解药,能解你身上的毒,饮下后从此身心畅然。”
“朕不选、朕不选。”李璘扭过头,装作没看见这两样东西。
祁明昀手段残暴,如今四大世家相继倒台,再无人敢违逆他分毫。
他笃定,这两瓶东西都是毒药。
他想毒死他,待他死后,他下一步定是昭告天下,说他是发了疾症病亡,从而篡夺李氏江山,登基称帝。
祁明昀步步紧逼,不容商榷:“你是自己选,还是我来替你选?”
李璘被逼无奈,低声哀求他,“朕求你了,朕不想死,朕会听你的话的,如今那些世家皆被拔除,朕无人可依,再不敢、再不敢……”
那身明黄的龙袍几乎是松垮搭在他瘦弱的身躯上,他堂堂天子,就这般毫无尊严趴在地上求人。
祁明昀将他拎起,逼他看向那把刻着腾飞双龙的御椅,一字一顿问他:“那你告诉我,这个皇位,你想坐吗?”
第105章 引祸事
“这个皇位, 你想坐吗?”
良久,李璘回答了他。
在他那双锐目的威逼注视下,终归还是伸出颤巍巍的手指, 选了一只瓷瓶, 艰难去了塞口, 一饮而尽。
他的一生, 不过就是刀俎上的鱼肉罢了。
快七年了, 他被圈在这空荡的金殿中,没有一刻活得自在。
光影明暗相接, 窗外风声呼啸, 那东西滑入喉中, 滚烫灼热,似有一团火在烧, 胃腹涌起一股暖流。
瓷瓶清脆落地,他闭上眼,因惊恐而逼出的泪珠滑过脸畔。
熟悉的水液入口时,他便知那是解药,他选对了。
从此, 他身上的毒解了。
可他方才给他的回答, 他也必须兑现。
宫人打开沉重的殿门,冷风张牙舞爪凌舞, 他跌落在地,抬眸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墨色身影, 若有所思……
清早,天不过蒙蒙亮, 放眼望去,水天一派苍茫清白, 昨夜的雨意还未消褪,处处是朦胧萧瑟之景。
货船靠近益阳渡口,绣坊的十位工人如约赶到,接连驮着封装成箱的布帛上船。
“杜茂叔,可是五十箱无误?”兰芙今日起得早,锅里的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渡口风大,她手指冻得僵麻冷硬,去旁边的茶摊要了杯热茶暖手。
她轻呷一口热茶,转身问昨日那管事货物可曾清点毕。
东家不在,若是一箱中少了一张布,便是他们这些接手之人的责任。
“放心罢娘子,我带着人亲自点了三遍,保管妥当。”
兰芙点点头,瞧着他们一箱一箱往上运。
昨夜一夜疾雨,渡口的岸边满地水洼,她怕弄湿衣裙一,迈过脚底那道沟槛,往后挪移几步。